那一刻,李槐既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嗫嗫嚅嚅,他就是有些想念爹娘和姐姐了。
李宝瓶、林守一、于禄、谢谢,以及崔东山,他一个一个谢了过去。
林守一又去了书楼,学舍里只剩下李槐一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翘课,虽然读书不行,可之前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哪怕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他都没有缺过夫子们的课业。
但是今天,李槐蹲在学舍外,没去上课,而是晒着冬天的和煦太阳,轻轻用树枝写着一家人的名字。
他这次没哭。
大隋京城,穿着寒碜的一行三人问着路,缓缓向山崖书院走去。
身材丰满却眉眼泼辣的妇人在女儿用蹩脚的大隋官话再一次跟人问过路后,气得一巴掌拍在自家男人脑袋上:“没用的玩意儿,到了书院,你就在山脚待着吧,省得给儿子丢脸!”
那个五短身材的窝囊男人背着一只大行囊,难得稍稍硬气地跟媳妇反驳一回:“还是见见吧,咱们给儿子带着好些吃食呢,你们背着上山,很累的。”
妇人气不打一处来,叉腰怒骂道:“李二,你也就这点能耐了!好嘛,我们娘儿俩都狠得下心说走就走了,你倒好,一个大老爷们儿,临了说要见一见儿子?”
妇人伸出手狠狠拧着男人的腰肉,拧了半天没动静,只得悻悻然作罢:“一身腱子肉,力气只会在晚上欺负老娘!”
李二嘿嘿笑着,妇人一脚踢过去,妩媚道:“死样!”
男女身旁,一个身材抽条如柳枝婀娜的少女没理睬爹娘的打情骂俏,只是柔柔笑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自己的淘气弟弟,她便有些开心。
妇人突然一下子红了眼睛:“不知道槐儿是胖了还是瘦了,可千万别给人欺负了,我这个当娘的可不敢在这里骂人啊。”
李二习惯性默不作声,最后望向书院,咧嘴笑了笑。
欺负我儿子?哦,如果真有,那我李二就去会一会那位英雄好汉。多大点事?
阿良曾经调侃李槐小兔崽子是窝里横,外边。
这一点,李槐十有八九是跟他娘学的。
这还没到东华山,刚瞧见山崖书院的牌楼,妇人就开始怕了,在家乡小镇骂街巷战无敌的气焰半点没剩下。
倒是她男人依然走得脚步坚定,跟上山下水没两样。
女儿李柳也不差,该问路问路,该道谢道谢,便是大隋京城的百姓,在东宝瓶洲北方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遇上这样漂亮温柔的少女,仍是给予了最大善意。
山崖书院虽然搬离大骊,被摘掉了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元气大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大隋仍然是无数士子学生心目中的圣地。
而且书院在待人接物方面挑不出任何毛病,便是三人穿着寒酸,浑身冒着泥土气,一听说是书院学子的家长,就十分客气周到。
有人亲自领着他们去书院专门用来安顿远方客人的住处,然后又带着他们去塾堂找李槐。
得知李槐今日缺课,就又辗转到了林守一的学舍,果然看到那个在地上拨弄树枝的孩子。
李家三口之所以能够直奔此地,在于李槐这三个孩子毕竟是原山长齐圣人的嫡传弟子,近期又折腾出那么大风波,李槐这拨人在书院的动静,例如各自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学问大小、住在何处,几乎人人皆知。
对于大多数不掌权的书院夫子们而言,在这件事上,依然看得比较淡,并无明显的好恶情绪,更多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
当李槐听到喊声,抬起头后,看到再熟悉不过的三个身影,有些蒙,只当是自己做梦,狠狠揉了揉眼睛,这才丢了树枝站起身,一路飞奔,先与那位言笑晏晏的书院先生作揖致谢,这才仰着脑袋看着爹娘姐姐,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亲人不在身边,有些委屈,会觉得就那样了;可当亲人真的出现后,反而就会觉得那个委屈比天还大了。
只不过李槐到底是走了好几千里路的远游之人,哪怕年纪小,跟着陈平安见过无数大山大水,从暮春走到了初冬,懂得了收敛情绪,没像在小镇那么咋咋呼呼,一下子就又开心起来,用手臂抹了抹眼睛,问道:“爹、娘、李柳,你们怎么来啦?”
领路的先生笑着告辞离去,不耽误一家人团聚。
妇人顿时如释重负,一把抱住李槐,哽咽道:“我家槐儿怎么这么黑瘦了?哎哟,娘亲的心肝都要碎了。都怪你爹,恁大个人了,都走到了老远的地方,突然说不放心你,怕你没钱吃饭,怕你生病没人照顾。我们仨一合计,就想着还是来书院看看你……”
身材矮小结实的李二就像一块黑黝黝的硬铁,此时还背着一座小山似的行囊,挠挠头,脸色尴尬道:“我只说了一句,说不知道槐儿在大隋书院吃不吃得上鸡腿,你娘和你姐就都哭了起来,怎么劝都没用,后来他们娘儿俩就……”
被揭穿真相的妇人蹲在地上,转头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男人:“滚滚滚,就你话多,你要是不想槐儿就自个儿去山脚待着。”
李二傻笑着,当然没挪步。
妇人蹲在地上,摸摸自己宝贝儿子的脑袋,揉揉他的小细胳膊,心疼道:“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吃不饱睡不好?”
李槐立即满身豪气,咧嘴笑道:“吃得好睡得好,好得很呢。娘亲,我告诉你,这趟来大隋求学,我可是跟在陈平安他们后头,自己一路走过来的!走了好远,几千里呢,从咱们老家先走到棋墩山、红烛镇、绣花江、野夫关,再穿过黄庭国……瞧见没?”他后退一步,抬起一脚,“草鞋!陈平安给我编的,又结实又舒服。后来我想自己学来着,陈平安没让。娘亲,你猜我换了多少双草鞋?”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完全让妇人招架不住,哭得稀里哗啦。李柳赶紧蹲下身,轻轻握住娘亲的手。
李槐也有些慌了神,不知道这怎么就让娘亲伤心了,赶忙收起草鞋,眼珠子滴溜溜转动起来,灵机一动,大声道:“娘亲,去屋里,我给你们看一样好东西!”
到了林守一学舍,李槐啪一下将那只绿竹小书箱放在桌上,学着李宝瓶双臂环胸,斜瞥一眼姐姐李柳,再学着崔东山说话的方式,得意扬扬道:“咋样,我的小书箱哦,好不好看?羡不羡慕?”
李槐犹不罢休,熟稔地背起小书箱,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把李柳给看得又心疼又好笑,赶忙帮着摘下书箱放回桌上。
泪花儿在她眼眶子里轻轻打转,那张粉扑扑的鹅蛋脸上则笑意柔柔。
灵秀少女独有的笑意,好似春江水暖。
李二突然问道:“这一路,没被人欺负吧?”
李槐摇头笑道:“没呢。”
妇人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儿子给人欺负了又如何,就你那窝囊样,在老家哪次儿子受了委屈不是我这个当娘的骂回去的,你能做啥?”
李二缩着脖子小声道:“那不是在家乡嘛,街坊邻居的,大多心不坏,总不能伤了和气,到最后还是媳妇你难做人。”
妇人一拍桌子:“还敢还嘴!李二你是想造反啊?还是觉着出了趟远门,长见识了,想要抛家弃子、换个年轻漂亮的媳妇了?”
李二无奈道:“怎么会。”
妇人大怒:“那是你有贼心没贼胆,知道别的女子根本瞧不上你。上回咱们遇上那个大长腿的妖精,穿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家,你就没偷瞧?真是丢人现眼,臭娘儿们胸口连二两肉都没有,也敢跟老娘比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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