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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诸位面面相觑。

坐在主位上的礼部尚书继续安稳喝茶,其实茶杯里已经没茶水了。

茅小冬笑着起身:“我去看看崇文坊的刻书事宜,这事儿顶天大,得好生盯着才行,就不陪尚书大人喝茶啦。”

礼部尚书顺势起身,和颜悦色道:“那我也就不耽误各位先生传道授业了。”

茅小冬埋怨道:“尚书大人,茶喝完再走不迟嘛……”他微微踮起脚,瞥了眼茶杯,“哎呀,已经喝完了啊。大人您真是的,再喝一杯再喝一杯,给咱们书院一点面子,中不中?传出去还以为我们不待见大人呢,那多不好,万一户部为了天官大人打抱不平,故意克扣书院崇文坊刻书所需的银两,我跟谁喊冤去?”

几乎要比茅小冬矮一个脑袋的礼部尚书苦着脸拱手道:“茅老,就饶过我吧,就当您是山长,我是副山长,行不行?”

“不行!”茅小冬大笑着转身离去。

礼部尚书一脸无可奈何,气哼哼道:“原本是躲清静来着,好嘛,到头来还要挨训。咱们可还是自家人,以后可不敢再来喽。”

夫子院内响起一阵大笑,就连那刘副山长亦是忍俊不禁。

气氛融洽。

东华山相比那些五岳,其实半点不算巍峨,只是矮个子里拔高个,才显得格外挺拔秀气。

山顶有一株千年银杏树,有个红棉袄小姑娘发完呆后,熟门熟路地抱着树干,一下子就滑了下来。

结果她看到一个守株待兔的老学究,身材真是高大,正眯眼贼笑着,看着不像是个好人。

茅小冬问道:“这个点,是又逃课啦?”

李宝瓶倒是个实诚的:“嗯。我知道书院有规矩,我认罚。”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齐静春以前教你们的时候,翘课就要打板子?”

李宝瓶摇头道:“翘课可不打,先生从不管这些,但是如果先生在学塾课堂教过的东西,我们记错了,第一次会提醒,第二次就会打。”

茅小冬“哦”了一声,好奇问道:“在上面看什么呢?”

李宝瓶愣了愣,看在老人年纪大的分上,回答道:“风景啊。”

茅小冬愈发感兴趣:“什么风景这么好看,我怎么不知道?”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老先生您自己爬上去看呗。”

“读书人爬树,有辱斯文。”茅小冬先是连忙摆手,随即很快恍然,“哟,是想着咱们一起不守规矩,好让我不告发你吧?小丫头,挺机灵啊。”

李宝瓶呵呵笑了笑,然后又摇头。

茅小冬看懂了小姑娘的心思,问道:“咋了,我说有辱斯文,难道不对吗?”

李宝瓶拍了拍衣服,解释道:“以前我把风筝挂到树枝上,还是先生爬树帮我拿下来的呢。还有一次,我把李槐的裤衩丢了上去,然后自己跑回家,后来听说还是先生帮着拿下来的。你们书院这儿的读书人,怎么总是在这种事情上瞎讲究……”

茅小冬帮忙纠正:“不是‘你们书院’,是‘我们书院’。”

他弯着腰,双手负后,笑望向李宝瓶:“是不是觉得你的先生,那个叫齐静春的家伙,比我们这儿的教书匠都要好啊?”

李宝瓶叹了口气,心想:这老先生个子是高,可怎么总问一些不高明的问题呢?

茅小冬苦口婆心道:“小姑娘,我跟你说啊,我们规矩多,除了学问没有你先生那么多之外,也不是一无是处,是有苦衷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句话听说过吧?前边是什么,知道吗?”

李宝瓶点头道:“是‘而十七’,更前边是‘顺耳而十六’。”

茅小冬硬是愣了半天,说不出话。

老人学问之高,超乎想象,倒不是没听明白意思,只是想不通,小姑娘那颗小脑袋里,怎么就会蹦出这么个古怪答案。

李宝瓶挥挥手,准备闪人:“老先生,我叫李宝瓶,是刚入学没多久的学生。我可不会逃避惩罚,我已经先把所有规矩都了解一遍啦,知道三日之内要抄录一篇文章,今晚我就去写完,回头自己交给洪先生。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问洪先生。”她拍拍胸脯,“放心,我写字比跑步还快!”

茅小冬哭笑不得,赶紧喊住一身英雄气概的小姑娘:“道理还没讲完呢,你别急,听过了我的道理,就当你已经受罚了。”

李宝瓶双手已经开始做出奔跑冲刺姿态,闻言后只得停下身形,瞪大眼睛道:“老先生您说,但是如果道理讲得不好,我还是回去抄书算了。”

茅小冬被这丫头的话语噎得不行:“你想啊,至圣先师到了这个岁数才敢这么做,如果一般人光顾着自己开心,什么都不讲规矩,是不是不太好?”

李宝瓶点头道:“当然不好。”

茅小冬开怀大笑:“行吧,我道理讲完了,你也不用抄书了。”

这次轮到李宝瓶愣住了:“这就完啦?”她重重叹了口气,看了眼这位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后作揖,开始准备飞奔下山。

茅小冬给气笑了:“小姑娘,你刚才那眼神是啥意思,是觉得我年纪比你家先生齐静春更大,反而懂的道理还不如他多,对不对?”

李宝瓶缓缓点头,坚决不骗人。既然老先生看穿了,她当然不会否认。

茅小冬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只是显老,齐静春是显年轻,其实他年纪比我还大!所以他学问比我更大一点点,不稀奇。”

李宝瓶满脸怀疑。

茅小冬像是有些恼羞成怒:“骗你一个小姑娘干什么!”

李宝瓶不急着下山了,双臂环胸,向左走了几步,再向右移动几步,扬起脑袋看着茅小冬,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就算你年纪比我先生小,所以学问小,那为什么我的小师叔年纪比你更小,学问还是比你大呢?”

茅小冬啧啧道:“学问比我大?那我可真不信。”

李宝瓶有些急,认真想了想,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后,伸出一只小手掌放在嘴边,低声道:“我跟您讲,您别告诉别人。”然后她伸手在自己脑袋上比画了一下,“如果我先生的学问有这么高的话,那我小师叔的学问至少有这么高。”她再伸手在自己肩头比画了一下,最后移到自己耳边,“等到小师叔在回家的路上多认识一些字,学问很快就有这么高了!”

茅小冬目瞪口呆,最后只能附和道:“那你小师叔可了不得,了不得!”

李宝瓶使劲点头:“可不是!我的小师叔厉害得不得了!”

茅小冬突然感慨道:“厉害好,厉害好啊,厉害了,将来就能保护好我们的小宝瓶。”

李宝瓶有些神色黯然,挤出笑脸,咻一下就冲出去老远,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告别:“我走了啊,我觉得老先生您学问其实也不错,有这么高……”

小姑娘想要伸手比画一下,可跑得太急,一个不稳,就那么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起身,以更快的速度跑下山去。

茅小冬拍了拍腰间,“规矩”戒尺随之现出原形。遥望着越来越小的那抹红色身影,他叹了口气:“静春,早知道应该见一见那少年的。”

东华山有一片小湖,湖水清澈见底,其内种有满满的荷花,只是入冬时节,此处皆已是枯叶,显得尤为萧索。

有个高大少年手持一竿绿竹钓竿,坐在岸边垂钓,不时有人指指点点,但就是没人靠近搭讪。

终于,一个其貌不扬的黝黑少女来到少年身边站定:“钓鱼有意思?”

于禄点头笑道:“有意思啊。”

谢谢问道:“有趣在什么地方?”

于禄笑着给出答案:“鱼上钩了会开心,哪怕最后鱼跑了,还是会开心。”

谢谢隐约有些怒气。

于禄凝视着湖面,忍住笑,一语道破天机:“好好好,我说实话,我是在习武呢。且不说持竿,只说我这坐姿就是有讲究的,要静如山岳、动如江河。之后鱼儿真正咬钩的那一刻,我整个人的动静转换只在一瞬间,契合道家阴阳颠倒一线间的玄机。有本武学秘籍上说,‘一静则无有不静,一动百骸皆相随’,所以我这么钓鱼,能够濡筋骨,充元气。”

谢谢将信将疑。

于禄从头到尾都没有去看她:“你要说我从不曾练武,没有错,我从来没有练习过拳桩架势;但你要说我一直在习武,也没有错,我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还有现在钓鱼的时候,都在想那些武术秘籍里的东西。出身好有个好处,家里的秘籍哪怕品秩不会太高,可错误的地方绝对不多。而且拳法剑经里,许多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实学问最大,格外让人痴迷。”

谢谢坐在地上,望向那根纤细修长的钓竿:“你不去山上修行,太可惜了。”

于禄委屈道:“喂喂喂,谢姑娘,没你这么揭人伤疤的啊。”

谢谢沉默片刻,说道:“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心里头反而不安稳了。你呢?”

少女自问自答:“你于禄肯定在哪里都无所谓,这一点,我的确远不如你。”

于禄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摇头道:“我喜欢一个人对着火堆守夜的时候。”

谢谢疑惑道:“为什么?”

于禄重新转回头,盯着湖面:“不知道啊,就是喜欢。”

谢谢笑道:“那你喜不喜欢她,那个差点成为太子妃的女子?”

于禄先是面无表情,很快展颜一笑,答非所问:“谢姑娘,在这里,我们要谨言慎行。”

谢谢皮笑肉不笑道:“李槐之前找过我,显摆他的那支玉簪子,你竟然没有?”

于禄微笑道:“你不也没有?我没有不奇怪啊,可你没有就不对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姑娘。”

谢谢黑着脸道:“请慎言!”

于禄猛然一抖手腕,钓竿弯出一个漂亮至极的弧度。他哈哈笑道:“上钩!”

谢谢起身离去:“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于禄一边小心翼翼遛鱼,一边望向少女背影:“我是不是个好东西不好说,可某人是真的很好,嗯,就是稍稍有点偏心,书箱没有,簪子没有,就只有谁都有的草鞋。唉,着实让人有些失落。”

谢谢转过身,大踏步走向于禄。于禄赶紧亡羊补牢:“我没别的意思,咱们都一样,不患寡而患不均而已,你别误会……”

谢谢没有停步的意思,于禄丢了钓竿,连上钩的鱼都顾不上了,撒腿就跑。

谢谢拿起岸边那根尚未被鱼拖远的钓竿,使劲丢向湖中央,这才拍拍手离去。

于禄目瞪口呆,这次是真的有些火冒三丈,低声愤愤道:“换成是陈平安的钓竿,你试试看。你要是还敢这么泼辣,我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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