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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阿良呢,又比我更早认识老头子。一开始阿良是上门要打老头子的。老头子是谁啊,那张嘴皮子厉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届的儒释道三教辩论知道吧?天底下最凶险的事情,没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堕入旁门左道,沦为各自道统内的可怜异端,之前之风光,之后之凄惨,惨绝人寰。我叛出师门之前,信心满满地提出自己的那个见解,何尝不是想要帮着……不说这个,好汉不提当年勇。事实上,也就老头子一个人在历史上接连参加了两次辩论,关键是都还给他吵赢了。算了算了,你暂时不需要知道这个。反正那会儿的老头子,啧啧,说是天底下独一份都不为过,那种被誉为‘一家之学,明月当空’的绝世风采,不是读书人是绝对无法领略的。要不然,你以为老头子凭那可怜兮兮的秀才功名就能够给人请进文庙供着,还一个劲往前往上挪位置?老头子所在的那个小国后来都快恨不得把他封为‘状元祖宗’了,他偏不要,可劲憋着坏呢。你以为?总之,老头子一来二去,就把阿良给说迷糊了,两个仇家反而成了最好的酒友。老头子的地位越来越高,阿良的修为也越来越高,两人相得益彰,关系一直很好。阿良跟我、齐静春,还有姓左的关系最好,他为了我们三个没少折腾,尤其为了齐静春和姓左的,打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荡气回肠!”

说到这里,崔东山会心笑道:“每次阿良回到我们跟前就要开始吹嘘了,什么‘给你们三个兔崽子擦屁股都这么猛,我阿良是真猛啊’,什么‘你们是不知道,我今儿去大杀四方的宗门里头,那些个仙子一个个只恨修为不够高,否则一定要生吞活剥了我阿良。唉,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们年纪小,不会懂’。”

他喝了口酒:“阿良有一点很好,说话从不吹牛,不像我们读书人。”

崔东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背对着陈平安笑道:“好了,跟你一样,我心里也痛快多了。”

陈平安早已闭上眼睛,默默练习剑炉立桩,但是显而易见,所有话语,少年都仔细听着,一字不漏。

崔东山脸色平淡:“敞开了聊过,不耽误之后我还是坏人,你还是好人。”

陈平安睁开眼:“我下去继续练习走桩。”

崔东山大笑道:“好嘞。”

陈平安跳下马车后,崔东山一点点收敛笑意,腾出手来喝完酒壶里最后一口酒,破天荒有些失神,喃喃道:“陈平安,你以为你这种人就不可怕吗?”

马车后边有个嗓音响起:“我听到了。”

崔东山哈哈大笑:“先生好耳力,不愧是千载难逢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以后一统江湖,天下无敌,指日可待!”

陈平安没好气地还给他一句话:“我谢谢你啊。”

返乡的路上,依然是走过山又走过水。

那辆马车已经连车带马一起卖出去了,崔东山卖出了一千五百两的高价,然后给自己添置了一个精美书箱,把原本车厢里的值钱东西都给装了进去。

相较之前的求学远游,陈平安可以有更多的闲暇时间来练习撼山拳,以及用水磨功夫去砥砺十八停的运气法门。

只要不是大雨天气,每天早晚都会来两次。

他的走桩很慢,就像是仍然带着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练拳。

每到这时,他的身边就会站着一名白衣少年跟着他一起打拳,打得比他更加行云流水,更加有神仙丰姿。

每逢高山和大水,崔东山就会大声朗诵圣贤典籍,陈平安虽然不出声,但是会下意识跟着在心中默念。

两人不再像那夜在大隋京城外的官道那样说着真正的心里话,更多时候,是一天到晚两两无言。

崔东山偶尔会悄然离开陈平安的视野,回来的时候心情有好有坏,陈平安也从不追究。

就这样,在不急不缓的车轱辘声里,名义上的师徒二人,平淡无奇地从秋天走到了冬天。

路线跟来时大不相同,是崔东山挑选的,陈平安没有异议。

两人也凑巧见识过一些光怪陆离的趣闻轶事,或远远旁观或身临其境,这让曾经从大骊走到大隋的陈平安依然会感到匪夷所思。

在大隋东边的一片大湖,两人夜行赶路,月色下,远远看到一伙御风凌空的飘逸仙人,分别手持一根巨大铁链,从湖底提起了一块巨石,大如山峰,湖水大震,掀起阵阵滔天巨浪。

他们就这么硬生生从湖中拔起巨石,悬空搬去了自家门派。

崔东山解释说,山水之间皆有灵秀之气的荟聚之物,山上的仙家势力一旦发现,素来喜欢运用神通将其攫取,搬回宗门帮派,用以帮助镇压山水气运。

崔东山还笑说那股仙家势力还算有点良心的了,选择夜间行事,而且舍得下本钱,高价购置了精铁锁链,若是一般仙家,哪里管这些,随便购买大量的便宜铁链便是,至于山峰是否中途坠地让凡人遭殃,当地官府哪敢计较,除非是砸在大城之中实在无法隐瞒,最后多半也是仙家势力象征性赔钱了事。

在大隋和黄庭国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之间,陈平安又看到一大群鲫鱼模样的鱼类,竟然沿着山路浩浩荡荡迁徙,浑身泥泞也不碍事。

崔东山说那些是过山鲫,能够出水半月而不死。

它们对于湖泽水质要求极高,一旦旧有的栖息地水质变坏便无法存活,会立即主动搬家。

灵气越是充沛的水源,过山鲫的繁衍生息越好,而且每万尾之中会诞生一条通体金黄的灵物,故而一般山上势力都愿意豢养此物,用以见微知着,精准判定宗门府邸的灵气流散情况。

还有,在黄庭国一座繁华州城的闹市之中,有两名年轻剑修竟然驾驭飞剑,离地不过半丈,在人群之间飞快穿梭,好像是在比拼谁的御剑水准更高,全然不顾街上行人的鸡飞狗跳。

一些避之不及的老百姓直接被锋芒凌厉的飞剑刺伤,倒地呻吟不已。

剑修经过陈平安附近的时候,一名老妪吓得踉跄摔倒,左右躲避了两次,刚好与那改变路线的剑修撞了个正着。

年纪轻轻的剑修不愿输给身后那个近在咫尺的同伴,眼见着若是急停就会被赶超,满脸怒气,干脆就加速前掠。

若非陈平安将这名老妪扯过,恐怕她就会当场被一剑刺死。

那剑修非但没有感激,反而转头狠狠瞪了陈平安一眼。

高高在上的两名剑修,一前一后,就这么一闪而逝。

州城之内的老百姓对此虽然惶恐不已,但是没有任何人有想要追究的意思,就连骂骂咧咧也都只敢压低嗓音。

袖手旁观的崔东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如果是其他还没跻身中五境的练气士,是不太敢在一国州城内如此横行跋扈的,因为世间练气士以剑修最为金贵稀罕嘛。

陈平安在那名感恩戴德的老妪慌乱离去后,转身望向两名剑修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崔东山淡然道:“管不过来的。再说了,又能如何管?追上去,打杀了那两个剑修?人家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杀人。还是跟人家讲道理,苦口婆心地告诫他们以后千万别这么胡闹?退一万步说,你拳头够硬,逼得人家嘴上答应你,等你离开,事后照旧,你又能如何?糟心不糟心?我看很糟心。”

陈平安摇头道:“我本事就这么点,不会追上去的。”

“我倒是希望先生凑这个热闹,我这个当学生的,一路混吃混喝,愧疚难当,好歹让我为先生排忧解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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