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剑客笑道:“可以。”
绣花江神欲言又止。
年轻剑客离去之前,对他道:“不用藏藏掖掖了,你就干脆跟楚夫人实话实说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楚夫人其实早该知道真相。关于此事,有任何责任,都算到我头上,你不用担心朝廷怪罪。”
绣花江神抱拳沉声道:“谢过大人,以后哪怕是大人的私事,在下一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年轻剑客摆了摆手,带着韩郎中一起凌空离去。
楚夫人站在原地,看着这位深受大骊朝廷信任的江水正神,有些嫌弃。既不邀请他入府做客,却也没有当场赶人。
绣花江神大踏步走上台阶,随便坐下:“知道你一向瞧不起我这个粗鄙武人,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你相中的那个郎君,并未辜负你的真心。只是大骊朝廷顾全大局,生怕你离开此地再也无法镇压以棋墩山为首的神水国残余气运,所以始终不曾告知你真相,故意让你误会那个书生。”
楚夫人大袖鼓荡,双眼通红,不断有血水流淌出眼眶。
但是她神色依然平静:“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真当我是三岁小儿?我虽然在他离开之后再也不曾去过此处山水之外的地方,不再去宛平县城和红烛镇欣赏人间的风景,可是他当年去往观湖书院的事情,我不是聋子,路过那么多读书人,他们有不少人无意间提起过,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得很多!到最后,他爱上了另外一名女子。”
“我知道,他若是爱上了谁,就一定是真心喜欢了。”
绣花江神脸色平淡:“那你也应该知道,作为大骊第一位靠自己本事考入书院的读书种子,他在观湖书院被人联手陷害得很惨。先是故意捧杀,有人暗中一掷千金,雇请最有名气的青楼女子,假装仰慕他的才华,为其扬名;再让附近王朝的大儒故意将其视为忘年交,还让他的字帖每一幅都价值连城;还有诸多手段,环环相扣,让他只差半步就会成为大骊第一位被儒家学宫认可的君子。”
“可是随后便有人诬陷他抄袭诗词,那名花魁诋毁他无法人道,有数位文豪硕儒联名抨击他的道德文章,冠以伪君子的头衔,骂作是观湖书院的浊流。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声名狼藉,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大才子就这么疯了。”
“他疯了很长时间,沦为整个观湖书院的笑柄,大骊是北方蛮夷的说法愈发坐实。但是最后,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清醒过来了。”
说到这里,绣花江神转头望向怔怔出神的楚夫人:“知道他为什么能清醒吗?”
楚夫人坐在台阶上,嫁衣缓缓铺开,如同一朵鲜红牡丹:“是你们大骊练气士出手?”
绣花江神笑了笑,眼神森冷,直言不讳:“大骊真要出手,那也是杀了这个书生才对。”
楚夫人扯了扯嘴角,点头道:“有损国威,确实如此。两国之争,无所不用其极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绣花江神吐出一口浊气:“那个书生之所以能够清醒过来,是因为有一名他熟悉的女子去到了他身边。”
楚夫人身躯僵硬。
绣花江神缓缓起身,走下台阶:“那名女子脸上覆了一张脸皮,与楚夫人你的容貌一模一样,连你的嗓音、习性、喜好都学去了七八分。如果说之前坑害书生涉及两国之争,那么之后将书生逼到死路、玩弄于股掌之中,恐怕就是读书人之间的意气之争了。”江神大踏步离去,“总之,那书生晓得真相后,投湖死了,就这么简单。”
“按照这个书生去往观湖书院之前,在大骊京城国子监与两个至交好友的只言片语来推断,他早就知道了你的非人身份,所以才执意要成为儒门贤人之上的君子。估计他认为只有如此,将来返回大骊,才有底气跟朝廷讨要一个明媒正娶。”
绣花江神早已离去,那个累累罪行罄竹难书的楚夫人依旧坐在原地,脸色安详,动作轻柔地整理衣襟袖口,这里抚平一下,那里折叠一下,乐此不疲。
在魏晋潇洒骑驴离去后没多久,陈平安身后就传来了急匆匆的喊声:“恩人请留步。”转头望去,是那目盲老道师徒三人正在追赶他们的步伐。
天晓得那个性情古怪的女鬼会不会临了反悔,把他们师徒抓去洗脸锥心?
按照两个徒弟的说法,府上花园真真切切“栽种”着许多读书种子,似乎还曾经有人挣扎着爬出泥土。
如今看来,确是活生生被拦腰斩断的可怜人。
老道人被酒儿搀扶着一路快跑,身上那件老旧道袍上挂满了两边草木的倒刺也浑然不觉,可谓狼狈不堪。
其实话说回来,老道人虽然一手捞偏门的雷法确实镇不住楚夫人,可其实放在山下市井,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老神仙。
这趟一路北上,还真就经常被当成世外高人供奉起来,在三枝山被视为学艺不精的骗子,终究是少之又少的惨淡境遇。
老道人久经风雨,当然知道这一伙来历不明的孩子才是自己安然离开此山的关键,于是再无初见时的故弄玄虚,挤出笑脸问道:“敢问风雪庙魏大剑仙何在?贫道俗名徐莹震,道号玄谷子,对魏大剑仙慕名已久,此次因祸得福,能够遇上魏大剑仙,亲眼目睹那风采绝伦的仙人三剑,实在是贫道天大的福运。”
林守一冷笑道:“那位陆地剑仙已经独行北方了,老道长若是想要套近乎拉关系,不妨越过我们,说不定还能追得上。”
玄谷子讪讪而笑:“错过便错过了,缘分未到,不能强求。”
与魏晋这等隐龙一般的上五境仙人相比,他自知斤两,若真到了那位风雪庙剑修身前,恐怕除了徒惹人厌之外,根本讨不到半点好。
山上练气士,相对山下百姓,当然能算是凤毛麟角。
可修士之间,相逢是缘,这不假,只是缘分有善恶之分,因果有好坏之别。
玄谷子一路降妖除魔,为自己积攒阴德,大大小小四五十场交手,能够活蹦乱跳走到今天,可不是只靠练气士第五境修为以及那剑走偏锋的旁门雷法。
眼见着有些冷场,玄谷子赶紧左右而顾,笑眯眯道:“小酒儿,小跛子,还不快给恩人们磕头道谢!”
酒儿闻言就要下跪,手持满是泥浆幡子的跛脚少年满脸阴郁神色。
陈平安快步向前,轻轻拉住酒儿的胳膊,笑道:“不用不用。”
然后对那跛脚少年说道:“之前在山路上,谢谢你的提醒。”
跛脚少年满脸错愕,竟是破天荒有些脸红,一时间嗫嗫嚅嚅,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干脆别过头去。
他之前在小路上直面楚夫人,与她近身搏斗,捉对厮杀,虽然道行相差悬殊,可是气势半点不弱,不承想还是个脸皮子如此之薄的羞涩少年。
玄谷子心中充满惊喜,踹了跛脚少年一脚后,脸色故作悻悻然:“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随后他沉声道:“各位恩人,你们出山后往南而去,约莫一天半的路程就会经过三枝山。记得莫要夜间赶路,那里有一只厉鬼以坟茔为老巢,窃据福地,汲取一户人家的祖荫灵气,否则按照命理推算,那户人家上一辈子孙就该出大官了。厉鬼道行不弱,该有练气士第四境的实力。主要是它神出鬼没,很难捕捉,又以某种不知根脚的邪门法术制造出十数位阴尸傀儡。贫道曾经与之交手,数次功亏一篑,白白浪费了数张宝贵的雷法符箓不说,还给当地乡民误认为是坑蒙拐骗之徒,实在是气人。”
林守一心神微动,听到了阴神前辈的暗中提醒,问道:“道长擅长五雷正法?不知隶属何门何派?”
玄谷子有些尴尬,心想这冷峻少年真是初出茅庐,不晓得行走江湖的规矩,哪有这么直截了当问人师门根脚的,无论是山上修道仙家还是山下武人江湖,这都是犯了大忌。
只不过有之前难兄难弟的可怜遭遇打底子,又有魏晋这样的陆地剑仙收尾,他就不计较这些了,小心斟酌之后,缓缓道:“说来话长,恩人们别嫌弃贫道唠叨便是。贫道来自那享誉一洲的南涧国,那里道法为尊,边境上有一座‘宗’字头的道家大脉,是东宝瓶洲道门的执牛耳者,占据着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被奉为南涧国国师不说,由于道法玄妙,神通广大,以至于附近数国君主皆亲自登山,共同尊奉这位宗主为一国头号真君,故而这位道教神仙身兼着四国真君头衔,是我们东宝瓶洲公认的十大仙师之一。实不相瞒,若是风雪庙魏大剑仙在破境之前遇到了那位仙师,还真没办法与之平起平坐。”
陈平安和林守一听得极其认真,不愿错过一个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尤其是“真君”这个说法,小镇上出现的那个刘志茂不就号称截江真君?
李宝瓶和李槐可就没这么专心致志了。李宝瓶时不时打量一下酒儿,后者怯生生躲在玄谷子身侧,一副不敢见人的羞赧模样。
玄谷子兴致愈浓,在酒儿的搀扶下,不知不觉走到了陈平安和林守一之间,唾沫四溅道:“天底下有资格带‘宗’字的宗门,一般都分为祖宗、正宗和下宗三宗,其中祖宗往往又称为祖庭。下宗则会有众多附属门派,这些门派的取名就没那么讲究了,只要不擅自带一个‘宗’字,同时不与别家开山立派的门派重名,那么诸如道家宫观、佛家寺院等等,都可以随便取名,定期交给下宗一些贡奉,再跟山下朝廷搞好关系,寻一块风水宝地,在山上安心修行,尽量招徕有修行资质的弟子,就可以百年千年薪火相传下去。”
“贫道出身的师门求真观曾经也是南涧国名列前茅的大门派,在百余年前败落了。到了贫道这一代,师长们几乎全部驾鹤西去,师兄弟没剩下几个,真正有出息的更是一个都无。我们求真观这一脉的五雷正法,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确实不是雷法正统,主修肝胆两处的气府窍穴,学问全在‘嘘、嘻’二字上,取自‘嘘为云雨,嘻为雷霆’之意,一旦修成,以心眼内视窍穴,可以看到几处重要气府内生出了云雨升腾、雷声震动的神异景象,之后就可以与天地共鸣,举手投足,招引天雷,厌劾邪祟……当然,在魏大剑仙一剑破万法的大千气象面前,求真观这点旁门道法,只能是贻笑大方了。”
林守一皱眉问道:“五脏为心肝脾肺肾,五处气机攒聚如五雷,方为大道正法。道长师门为何会炼那五脏之外的‘胆’作为引雷之地?”
玄谷子这次的尴尬之色绝非作伪了,重重叹了口气,满脸疲惫,无奈道:“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五雷正法是那道法正宗的不传之秘,说句难听的话,外人哪怕得到完完整整的修行之法,又有谁胆敢擅自修行?贫道的求真观主修肝胆两地相关气府,其实哪怕是肝,也只不过是祖师爷因缘际会学到了一点皮毛,最终勉强有几分形似,而无半点神似,这就是为何世间正宗正脉极少而旁门左道多如牛毛的根源所在了。”
林守一恍然道:“原来如此。”
玄谷子由衷唏嘘道:“大道难行,难于这泥泞山路何止千百倍啊。”
“正因为贫道师门不是雷法的正统真传,像那阴阳家修士一旦泄露天机,很容易遭受无形的天谴,所以贫道这一脉修行此雷法,往往挑选先天残缺的弟子加入师门,因为这些人受天道怜悯,即使频繁使用伤及肝胆本源的求真观雷法,证道长生不奢望,运气好的话,好歹也能捞一个寿终正寝。”
“传说中某个大洲的雷法正宗,练气士一旦出手,雷公电母、雨师风伯、灵官云吏,种种神人皆为之驱使,帮忙助长声势。试想一下,这等天大的手笔,祭出之后,怎么能不教山河变色?”
说起这些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玄谷子却是满脸神采,再无半点灰心颓丧之色。
这恐怕就是修行难如登天却依然让人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
一旦踏上修行路,走上长生桥,见过或者听过山上高处的绝美风光,可长寿、会术法、呼风唤雨、搬山倒海,一切匪夷所思的壮丽风景都可以期待,如此一来,谁乐意在乌烟瘴气的山下厮混?
玄谷子叹息道:“贫道与两个徒弟这些年相依为命,游历四方,降妖除魔、捉鬼驱邪的事情也做了不少,而且也收银子。没法子,修道也要求财啊,搭建出来的长生桥本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销金窟。权贵人家哪怕有邪祟作乱,可贫道既无门路,也无人帮忙举荐,当然是没机会进去的。至于地方上富家翁开设的水陆道场,只会邀请那些当地名气大的名僧老道,信不过外人。贫道擅长的师门雷法总不能拿来吓唬凡俗,以此证明自己不是骗子,所以只好落得如此下场了。捉妖成功,未必能挣多少银子;一旦失败,就一定是入不敷出。修行不易啊。”
一路走一路说,等到众人醒悟的时候,原来已经走出那座牢笼一般的山坳,不知是不是错觉,此处恢复了山清水秀的原貌,已经没有先前阴森秽气的浓重冷意。
最后陈平安发现玄谷子哪怕不再说话,也没有分别的意思,始终跟他们同行南下,忍不住开口问道:“道长你们不是要北去吗?”
玄谷子哈哈笑道:“耽误一点时间罢了,无妨无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当是贫道带着两个徒弟为恩人们送行,无非是多走几步路的小事。”
在那之后,两伙人就这么结伴而行,一路无风无雨,顺顺利利,等到彻底走出那方山水地界后,玄谷子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随便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酒儿赶紧递上水壶,跛脚少年站在玄谷子身后,回首望向那条山脉,不知在想什么。
离别之际,玄谷子从行囊里掏出保存完善的一幅绢布质地的卷轴,亲手递给陈平安:“这是一幅贫道师门流传下来的《搜山图》,上边描绘有近百种山鬼精魅,可供参考。你们是首次远游求学,必然会经过一座座雄山峻岭,说不定将来用得着。贫道早已烂熟于心,只剩一点纪念价值罢了,还不如送给你们,物有所用,方得其所。”
林守一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后者心领神会,收下了这幅《搜山图》,同时也掏出身上仅剩的那颗蛇胆石送给了跛脚少年,只说是家乡的特产,不值钱,但数量不多。
跛脚少年想拒绝,玄谷子赶紧让他收下,说是恩人的一番好意。
极为内向的跛脚少年只得默默收下,欲言又止,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谢谢”二字。
陈平安最后笑道:“你们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到了龙泉县城,可以去草头铺子或者压岁铺子那边找一个叫阮秀的姑娘,向她出示这颗蛇胆石,她就知道你们是我的朋友了,说不定可以帮你们在小镇安顿下来。我到了最近的驿站就会寄信回小镇,说明一切情况。”
之后双方分道扬镳,玄谷子宁可带着两个徒弟绕远路,也不愿再走入那片山水了。
继续南下,陈平安回头望去,缓缓收回视线。
他突然有些想练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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