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路过一间寒气森森的铺子,不断有青壮男子出入,铺子内时不时亮起一抹白光。
李槐看得挪不开脚步,朱河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程升说道:“那是一间刀剑铺子,其余兵器也偶有兜售。”
林守一好奇问道:“官府不管吗?就不怕市井百姓持械斗殴?”
程升笑道:“官府不太管这些,但只要出了事情就会管得很严,若是县衙人手不够,县令大人能够调动辖境内所有江湖门派帮着解决纠纷。”
大骊尚武成风,有很多仗剑佩刀游历四方的游侠儿,其中既有眼高手低的市井无赖,也有为气任侠的世家子弟。
大骊朝廷虽然禁止一切兵器售卖,但是对于铸造工艺平平的寻常刀剑,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要看地方官的态度。
若地方官是纯正读书种子出身,多半要严令禁止;如果是沙场武人出身,十之八九会网开一面。
当然,强弓硬弩、精良甲胄等国之重器,肯定任何地方都不许贩卖。
红烛镇大街上行人如织,比起陈平安他们家乡小镇要繁华喧嚣太多。街道两边各色铺子让人眼花缭乱,吆喝声此起彼伏。
众人一路闲聊,一炷香后就来到枕头驿,很快就有杂役牵走白驴和马匹。
程升果然给他们安排了驿舍,甲乙两等皆有,他没有擅作主张,而是把五间驿舍丢给朱河,让他们自己安排。
在陈平安的安排下,李宝瓶和朱鹿住一间甲等驿舍,朱河住一间甲等,他自己和李槐、林守一各住一间乙等驿舍,如果阿良回来,可以随便选一间驿舍合住。
当然,以阿良的脾气,肯定会问能不能选朱鹿那间,估计到时候少不了朱鹿一顿白眼剐。
暮色里,所有人各自放好行囊包裹后,聚集在朱河那间宽敞的甲等驿舍。
程升很快送来一叠书信,之后便笑着告辞,说有事只要喊一声就可以,还说红烛镇的夜市在大骊南边小有名气,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
这叠家书有一封是写给林守一的,李宝瓶最多,有三封,就连陈平安也有一封。
李槐两手空空,最后找到差不多光景的朱鹿,笑道:“还好咱俩同病相怜。”
朱鹿置若罔闻,走到窗口附近独自远望。
小小枕头驿曲径通幽,竟然营造出几分庭院深深的世家园林意味。
靠近窗户有一片给人感觉不过巴掌大小的湖,养着一条条臃肿肥胖的红黄锦鲤。
林守一的家书只有一张信纸,没有几个字。
少年深吸一口气,将所谓的家书放回信封,脸色阴沉地离开驿舍。
他用五指死死攥紧那信封,除了三十余个字迹潦草敷衍的行书,信封内还有一张三百两银子面额的大骊最大钱庄的银票。
陈平安挑了个僻静位置坐下,见李宝瓶跑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我如果有不认识的字,会问你的。”
李宝瓶这才返回桌子那边开始拆信。三封家书,分别来自父亲、大哥和二哥。
李宝瓶一封封拆过去,父亲李虹在信上说着嘘寒问暖的言语,一如既往,毫无严父的架子,都是叮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天冷多穿衣、出门在外别怕花钱,再就是每次经过驿站一定要给爹娘寄家书,絮絮叨叨,五六张信纸就这么翻没了。
李宝瓶叹息一声,望向坐在桌对面喝茶的朱河,忧愁道:“爹娘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当小孩子啊?”
朱河忍俊不禁。
李宝瓶浏览第二封信,是大哥写的,说他如今正在家里研读经籍,准备明年参加科举。
信上端端正正的楷体字仿佛充满了先生夫子正襟危坐的韵味,每个笔画都透露出浓重的谨小慎微。
内容简明扼要,满篇说的都是圣贤大道理,要她不可怠慢了朱河、朱鹿这对父女,不可以家生子视之,要她多听陈平安的话,要能吃苦耐劳,少给别人添麻烦。
只是在信的最后,自幼恪守礼仪规矩的大哥告诉她,她小时候从溪里抓回家的那只螃蟹,如今已经被他养出了心得,要她只管放心。
李宝瓶扬起手中的信纸,跟朱河告状道:“大哥最不心疼我。”
朱河忍住笑意,心想:小姐你就得了吧,谁不知道李家上上下下就属大公子最心疼你。
那么一个说起道理来连老祖宗都头疼的书呆子,第一次喝酒,竟然是因为妹妹偷偷把他的茶水换成了自家酿的桃花春烧,这下把大公子给气得差点崩溃,就连老爷夫人见到之后都犯怵,根本不敢劝说什么,只敢跟在跑去找妹妹兴师问罪的儿子身后,生怕这个略显迂腐的儿子一气之下会动手教训小女儿。
不承想,当大公子看见妹妹站在院门外,双手叉腰,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又被自己不舍得骂她一声给结结实实气到了,转头就走,生了好几天的闷气。
那年他便在院子里埋下了一坛桃花春烧,等到妹妹问起,就说要把她嫁出去,吓得小女孩偷偷离家出走,一个人在龙须溪边逛荡了一整天,还差点躲到山里头去了。
等到李家察觉,老祖宗勃然大怒,才出动所有人去找寻。
最后还是这位大公子将功补过,在溪对岸的一座小庙里找到了睡在长木凳上的可怜孩子,背着她回了家。
李宝瓶突然笑道:“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大哥。”
最后一封信,厚厚一大摞,是李家二公子寄给妹妹的,讲述了他去往大骊京城的经历,或是亲眼所见或是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措辞优美如散文,极富功底,宛如文采天授的诗词大家。
这位二公子在福禄街李家远比大公子更受欢迎,英俊儒雅却言谈风趣,喜读兵书,自幼就爱让府上丫鬟仆役结阵“厮杀”。
逢年过节,二公子见人就会随手丢出一只小绣袋的赏钱,沉甸甸的,若是谁的吉利话说得好,他就会多给一绣袋。
相比古板沉闷的大公子,府上下人更喜欢与性情开朗的二公子打交道。
李宝瓶翻得飞快,看到倒数第二张信纸的时候,抬头望向朱鹿:“我二哥说到你了,说他有次夜宿山巅,亲眼见到了之前跟你说过的大骊烽燧的太平火。这种边境向京城报平安的烽燧信号,极目远眺,像是一条火焰长龙,很是壮观。”
朱鹿快步走回桌旁坐下,问道:“小姐,还说了什么?”
李宝瓶干脆就将这摞信纸全部递给朱鹿。反正二哥都是在讲风土人情、山鬼志怪,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朱鹿接过了信,问道:“可以拿回去慢慢看吗?”
李宝瓶点头道:“别丢了就行。”
朱鹿满脸喜悦,笑着离去。
程升敲门而入,端来一盆新鲜瓜果,后头还跟着一个斗笠汉子。
李槐火冒三丈,跑过去,就要把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推出屋子。
阿良一边跟李槐较劲,一边一屁股坐在桌边凳子上,一脸坏笑问道:“朱鹿咋回事,满脸春风的娇俏模样,好像比平时还要漂亮几分。”
朱河黑着脸不说话。林守一重新返回,坐在陈平安附近。阿良将银白色小葫芦抛给林守一,少年拔出酒塞,喝了一口酒。
阿良转头问程升:“红烛镇是不是有个敷水湾,离着水运码头不算太远?”
程升脸色古怪,点头道:“有的。”
阿良啧啧道:“销金窟,销金窟啊。”
红烛镇有一座月牙状河湾,漂着一种红烛镇独有的精致画舫,长不过两三丈,四周垂挂名贵紫竹或是寻常绿竹,里边装饰的豪奢程度,以画舫主人的财力而定。
每艘画舫一般有两到三名女子,琴棋书画茶酒至少精通一两种。
画舫中除了观景雅座,还有一间卧室,其功用不言而喻。
那些船家女是世世代代的大骊贱户,相传曾是前朝神水国的亡国遗民。
大骊皇帝下过一道圣旨,让他们永世不得上岸,生生世世子子孙孙做那无根浮萍。
红烛镇的百姓则代代相传,不远处的那位棋墩山土地爷忠义无双,偷偷庇护这些姓氏的先祖,因此让大骊皇帝龙颜大怒,将他从山神贬为土地。
皇帝还下令让那几个姓氏的后裔亲手打碎土地金身,沉入江底。
程升小心酝酿措辞,挑选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镇典故说给这些贵客听。
红烛镇谈不上大骊的南北枢纽,却也是一座舟船如梭的繁忙水运码头,各地物产汇集。
它是冲澹江、绣花江和玉液江三条江水汇合之地,但是只有绣花江和玉液江畔皆建有江神祠和泥塑金身神像,两位江神都是战死于那场水战的大骊功勋水军统领。
唯独冲澹江不立江神不设祠庙,江畔曾短暂出现过一座香火鼎盛的娘娘庙,供奉一名为证清白投江自尽的小镇烈女,结果很快就被大骊朝廷定为淫祠,如今只剩下一堆废墟,残砖碎瓦,唯有蛇鼠乱窜。
居然听到了魏檗的事迹,李槐小声唏嘘道:“没有想到,那么一个大坏蛋,在红烛镇的口碑这么好。”
林守一脸色淡漠:“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陈平安收起那封阮秀寄来的书信。
信上说落魄山成功获封一位大骊新晋山神帮助坐镇山头聚拢灵气,仅次于不参与售卖的披云山和她爹手握的点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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