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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突然被灶台附近的一堆柴火吸引了视线,走近蹲下,果不其然,是那次看到的稚圭用菜刀劈砍的木人。

稚圭根本不会砍柴,所以当时砍了半天也收效甚微,换成是陈平安,三两下就能把约莫等人高的木人给劈烂。

此时此刻,陈平安低头蹲着,发现木人很奇怪,身上刻有很多红点,遍布全身,稀疏不定,有些地方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有些地方隔着老远才有一粒朱砂似的红点。

陈平安拿起一截木人胳膊仔细望去,每一粒红点旁边,竟然还刻有极其微小的墨色小字,红点本就米粒大小,那些小字的笔画就更加细不可见了,亏得是陈平安,换成寻常人,恐怕只看作是红点和墨点而已。

陈平安尝试着将那些残肢断骸重新拼凑起来,没过多久,木人就重现原形,幸运的是木人并未缺少什么大件,遗憾的是许多拼接起来的地方,红点和墨字已经被稚圭的菜刀砍掉或是刮磨殆尽,估计相对完整的朱点墨字,还剩下十之七八。

陈平安起身打开窗户,让灶房光线更加通透明亮,这才继续蹲下身,仔仔细细看过去,不敢漏过任何一点细节,这就耗费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虽然陈平安不认识绝大多数的墨字,但是依然尽力记住它们的笔画结构。

对于读书识字,陈平安内心深处一直怀有期望。

做窑工的时候,许多次陈平安登上山顶后,远眺小镇,除了寻找泥瓶巷在哪个方位,往往第二个想要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座学塾。

年少时,有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经常会去学塾,蹲靠在墙根,头顶就是书声琅琅,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孩子会莫名觉得安心,心很静,一天受到的委屈,听着听着就没了。

不过读书一事,对当时的泥瓶巷孤儿陈平安来说,是比糖葫芦还要奢侈许多的东西,远远看看就好。

此时陈平安闭上眼睛,凭借记忆,在脑海当中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木人。

若是有记忆模糊的地方,陈平安并不急于睁开眼睛去查看实物,而是先行跳过,结果从头到尾,木人大概有四五十处不确定的朱点墨字。

将那些遗漏一一辨识记忆过去,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本想再来一遍,只是刚闭上眼,就脑袋发胀,有些晕乎,陈平安果断不再勉强自己。

有些努力,不是下死力气就行的,否则只会越忙越乱。

陈平安学习烧瓷之后,对此感触颇深,不是天资聪颖,纯粹是整天被姚老头破口大骂,不断挨骂后的心得之一。

陈平安重新将木人打乱,堆放在灶台角落,走出灶房,关好院门后,想了想,还是要去一趟小镇东门,再找一次看门人。

以后做了铁匠铺子的正式学徒,多半要住在那边,就不太可能送信了,所以陈平安想跟那个光棍汉打声招呼,不过之前找过一次,没找着。

陈平安小跑来到小镇东门,那栋黄泥屋依旧是房门紧闭上锁的光景。

他叹了口气,就坐在看门人郑大风经常坐的那只树墩子上,小镇不比进山,可没有什么山神座椅的讲究。

陈平安坐在那里发着呆,难得忙里偷闲。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镇内的道路上,传来一阵阵车轱辘声,陈平安转头望去,当头一辆牛车,后边跟着两辆有车厢的马车,牛车上坐着一群孩子,当中有两张熟悉的脸庞,大红棉袄的李宝瓶,两坨腮红的石春嘉,除此之外,想来就是石春嘉所说的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三个学塾蒙童。

牛车上五个孩子,叽叽喳喳,热热闹闹。车夫是一张陌生的中年人脸孔,之前在学塾扫地的老人坐在车夫身后。

陈平安一眼望去,除了出身福禄街四大姓之一李氏的李宝瓶,其余四个孩子,仅是穿着就有着天壤之别。

石春嘉的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骑龙巷,守着那间名叫压岁的老铺子,衣食无忧,但算不得大富大贵,所以小姑娘穿得只能算舒适暖和。

但是石春嘉身边有个神色冷峻的同龄人,披着一件崭新名贵的黑色狐裘,脸色微白,眉眼冷漠。

李槐的父亲李二,是小镇出了名的窝囊汉,李槐还有个姐姐叫李柳,不过爹娘和姐姐三人都出去讨生活了,只留下李槐一个人寄养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样要离开家乡,跟随姓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书院。

最后一名少年,春衫单薄,便穿了两件缝缝补补的外衫,满身穷苦气,一看就是穷巷子里长大的苦孩子。

李宝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五个小镇蒙童,乘坐着无法遮风挡雨的牛车,驶向那个东宝瓶洲无数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山崖书院,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

此时此刻,五个孩子肯定不会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图上,无数世代簪缨的豪阀高门,哪怕削尖了脑袋,用尽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随那些广袖博带的夫子先生们,学习儒家圣贤的修身治国平天下。

他们自然更不会知道,能够喊齐静春一声先生,有多么难得。

相反这些孩子当下只会觉得齐先生规矩多,经常板着脸,一点也不让人心生亲近,齐先生偶尔笑了,孩子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让先生如此开怀。

李宝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树墩子上的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牛车,踉跄了一下,飞快跑到陈平安身前,猛然站定,却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挺起胸膛,说了一句“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小脸上满是骄傲。

头戴高冠的老人沉声道:“李宝瓶!”

虽然不太高兴,老人仍是让车夫停下牛车。

李宝瓶撇撇嘴,但还是转身跑向牛车,她突然听到身后那家伙喊了自己的名字,回头后,看到陈平安朝自己扬起拳头,轻轻晃了一晃,应该是要她努力。

李宝瓶也朝他挥了挥拳头,示意自己会努力的。

陈平安会心一笑,觉得这个红棉袄小姑娘的努力,多半是用在玩耍上,山崖书院处处都会留下她的足迹吧。

陈平安抬头望去,在学塾见过几次的扫地老人,向自己点了点头,陈平安下意识就笑着还礼。

与此同时,后边一辆马车上有人轻轻放下了窗帘。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陈平安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正是去铁匠铺子找阮师傅的读书人。

陈平安目送牛车马车缓缓驶出小镇。

若是陈平安能够像宁姚那般御剑凌空,俯瞰这座刚刚落地生根的千里山河,一定会被种种异象震撼。

有不计其数的各类飞禽走兽,在这座骊珠洞天与大骊版图接壤的边界线外,盘踞不动,更外边,还有无数它们的同类在疯狂奔向此处,像是在汲取着什么。

在那根无形的边界线外,它们既不敢向前跨过一步,也不愿往后撤离一步。

还有一个老妪站在界线以内的溪水尽头,上半身露出水面,一头鸦青色发丝如瀑布一般泻下,在身躯四周蔓延开来,像一朵黑色的莲花。

原本脸庞斑驳如枯树皮的马婆婆,此时此刻已是不到四十岁的妇人模样。

又有那座披云山,好似被地表拱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高。

洞天破碎,降为福地。在昔日骊珠洞天内土生土长的小镇百姓,无论富贵贫贱,无论禀性善恶,皆有来生。

陈平安回到铁匠铺子,劳作之后,趁着吃饭休息的时候,端着碗找到和阮姑娘一起蹲在檐下的阮师傅,陈平安说要借钱,可能要十五六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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