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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非但没有感激那个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岔五就来这边捉弄戏耍。

孤儿倔,不管刘羡阳如何欺负,就是不肯哭,让他愈发愤懑。

只是后来有一年,刘羡阳眼见着那个姓陈的小孤儿,估计是实在扛不过冬天的样子,终于良心发现,于是已经在龙窑拜师学艺的他,便带着孤儿去往那座位于宝溪边上的龙窑。

出了小镇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刘羡阳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那个长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两条腿分明细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龙窑的?

姚老头虽然最后还是留下了陈平安,但对待两人却是天壤之别,对关门弟子刘羡阳,也打也骂,但瞎子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

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刘羡阳额头渗出血来,刘羡阳皮糙肉厚,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当师傅的姚老头,很是后悔。

这个在徒弟面前威严惯了的闷葫芦老头,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结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刘羡阳,最后只得喊来陈平安,给刘羡阳送去一瓶药膏。

陈平安这么多年,一直很羡慕刘羡阳。

不是羡慕刘羡阳天赋高、力气大、人缘好,而是羡慕刘羡阳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没心没肺,也从来不觉得独自活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刘羡阳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谁相处,都能很快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酒划拳。

刘羡阳因为他爷爷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鱼掏鸟窝,无不娴熟;木弓鱼竿,弹弓捕鸟笼,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在乡间田埂抓泥鳅和钓黄鳝这两件事,刘羡阳无疑是小镇上最厉害的。

其实刘羡阳当年从乡塾退学的时候,那位齐先生还特意去找了刘羡阳病榻上的爷爷,说可以不收一文钱,但是刘羡阳死活不答应,说他只想挣钱,不想读书,齐先生说他可以出钱雇用刘阳羡当自己的书童,刘羡阳依然不肯点头。

事实上,刘羡阳活得挺好,哪怕姚老头死了,龙窑被封禁,没过几天他就被骑龙巷的铁匠相中,开始在小镇南边搭建茅屋、炉子,忙碌得很。

刘羡阳看着陈平安将蜡烛吹灭,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平时清晨有没有听到过古怪的声响,就像……”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静待下文。

刘羡阳犹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脸红:“就像春天猫叫一样。”

陈平安问道:“是宋集薪学猫叫,还是稚圭?”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不再对牛弹琴,双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弯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离开床板,双脚离开地面。

他的屁股悬在空中,撇嘴讥讽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从小就喜欢瞎显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稚圭’两个字,就胡乱用了,根本不管两个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摊上这么个公子,也真是上辈子作孽,否则不至于来宋集薪身边遭罪吃苦。”

陈平安没附和刘羡阳的说法。

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刘羡阳冷哼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帮王朱那丫头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说话了?保准是宋集薪那个小肚鸡肠的,打翻了醋坛子,威胁王朱不许跟你眉来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断她的腿,还要丢到泥瓶巷子里……”

陈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刘羡阳的话语:“宋集薪对她不坏的。”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陈平安眼神清澈,轻声道:“有些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县志,她看宋集薪的时候,经常会笑。”

刘羡阳眼神呆滞。

骤然间,单薄木板床支撑不住刘羡阳的重量,从中断成两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双手按住脑袋,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刘羡阳挠挠头,站起身,也没说什么愧疚的话,只是轻轻踹了一脚陈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张小破床嘛。我今天来,就是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这破床值钱!”

陈平安抬起头。

刘羡阳得意扬扬道:“我家阮师傅出了小镇后,在南边那条溪边上,突然就说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够,需要喊人帮忙,我就随口提了提你,说有个矮冬瓜,气力还凑合。阮师傅也答应了,让你这两天就自己过去。”

陈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声谢,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

陈平安龇牙咧嘴。

刘羡阳环顾四周,墙角斜放着一根鱼竿,窗口躺着一只弹弓,墙壁上挂着木弓,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开口。

刘羡阳大步跨过门槛,靴子明显故意绕过了那些符纸的灰烬。

陈平安看着那个高大背影。

刘羡阳突然转过身,面对门槛内的陈平安,一矬腰,脚不离地,直冲数步后,重重挥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声笑道:“阮师傅私底下跟我说,这拳法我只需要练一年,就能打死人!”

刘羡阳似乎觉得犹不过瘾,做了个稀奇古怪的踢腿动作,笑道:“这叫好腿必入裆,踢死闷倒驴!”

最后刘羡阳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气扬道:“阮师傅传授我拳法的时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与他说了闲话,比如我对姚老头制瓷的独门绝学‘跳刀’的感悟,阮师傅夸我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着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那隔壁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便一下子没了扮演英雄好汉的兴致,对陈平安随口说道:“对了,方才我经过老槐树的时候,那边多了个自称‘说书人’的老头儿,正在摆弄摊子,还说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们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大步离开泥瓶巷。

关于这个独来独往的桀骜少年,小镇流传诸多说法,但是刘羡阳喜欢自称祖上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所以他家才会有那件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宝甲。

说是宝甲,陈平安亲眼看过一次,其实模样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树的疤节。

不过刘羡阳的同龄人,可不这么说。

只讲刘羡阳的祖辈,是个逃兵,是逃到了小镇这边,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运气好才躲过官府追捕。

说得板上钉钉,好似亲眼见过刘羡阳的祖辈如何逃离战场,又如何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这座小镇。

陈平安想了想,蹲在门槛旁边,低头吹散那些灰烬。

宋集薪不知何时站在院墙那边,身边跟着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们一起去槐树那边耍?”

陈平安抬起头:“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没意思。”

他转头对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们走!去给你买一整个将军肚子罐的桃花粉。”

稚圭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够了。”

宋集薪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何能够小家子气,岂非有辱家风?!”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揉了揉额头。

这个宋集薪,其实不说那些怪话胡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并不差,但是比如现在这种时候,刘羡阳在场的话,就一定会说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脑勺一板砖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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