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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只簇拥着一百零八支竹签的签筒,这么多年来,小镇男男女女抽签,既没有谁抽出过上上签,也没有谁从签筒摇晃出一支下签,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签,签签中上,无坏签。

所以若是逢年过节,纯粹为了讨个好彩头,小镇百姓花上十文钱,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烦心事,肯定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当冤大头。

若说这个年轻道人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倒也冤枉了人家。

小镇就这么大,如果真只会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早就给人撵了出去。

所以说这个年轻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术、解签两事上。

倒是有些小病小灾,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颇为灵验。

年轻道人摇头道:“贫道行事,童叟无欺,说好了解签加写符一起,收你五文钱的。”

陈平安低声反驳道:“是三文钱。”

年轻道人哈哈笑道:“万一抽出上上签,可不就是五文钱了嘛。”

陈平安下定决心,伸手去拿签筒,突然抬头问道:“道长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钱的?”

年轻道人正襟危坐:“贫道看人福气厚薄,财运多寡,一向很准。”

陈平安想了想,拿起那只签筒。

年轻道人微笑道:“年轻人,不要紧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以平常心看待无常事,便是第一等万全法。”

陈平安重新将签筒放回桌上,神情郑重,问道:“道长,我把五文钱都给你,也不抽签了,只请道长将那张黄纸符文,写得比平时更好一些,行不行?”

年轻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点头道:“可。”

桌案上,笔墨纸砚早就备好,年轻道人仔细问过了陈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贯生辰,抽出一张黄色符纸,很快就写完了,一气呵成。

至于写了什么,陈平安茫然不知。

搁下笔,提起那张符纸,年轻道人吹了吹墨迹:“拿回家后,人站在门槛内,将黄纸烧在门槛外,就行了。”

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张符纸,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后,没有忘记把五枚铜钱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谢。

年轻道人挥挥手,示意陈平安忙自己的事情去。

陈平安撒开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年轻道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铜钱,弯腰伸手将它们搂到身前。

就在此时,一只小巧玲珑的黄雀,从高空飞扑到桌面上,轻啄了一下某枚铜钱,很快便没了兴致,振翅远去。

“黄雀始欲衔花来,君家种桃花未开。”年轻道人悠悠然念完这句诗后,故作潇洒地轻轻挥袖,叹气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这一挥袖,就有两支竹签从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年轻道人哎哟一声,赶紧捡起来,然后鬼鬼祟祟四处张望,发现暂时无人留心这边,这才如释重负,重新将那两支竹签藏入宽松的袖口。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板起脸,继续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

他有些感慨,果然还是赚女子的钱,更容易一些。

其实,年轻道人袖中所藏两支竹签,一支是上上签,一支是下下签,都是用来挣大钱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自然不清楚这些奥妙玄机,一路脚步轻盈,来到那座乡塾馆舍外,附近竹林郁郁,绿意欲滴。

陈平安放缓脚步,屋内响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随后便有一阵齐整清脆的稚嫩嗓音响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陈平安抬头望去,旭日东升,煌煌泱泱。他不禁怔怔出神。

等他回过神,蒙学孩童正在摇头晃脑,按照先生的要求,娴熟背诵一段文章:“惊蛰时分,天地生发,万物始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君子缓行,以便生志……”

陈平安站在学塾门口,欲言又止。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转头望来,轻轻走出屋子。

陈平安将书信双手递出去,恭敬道:“这是先生的书信。”

一袭青衫的中年儒士接过信封后,温声说道:“以后无事的时候,你可以多来这里旁听。”

陈平安有些为难,毕竟他未必真有时间来此听这位先生教书,他不愿欺骗先生。

中年儒士笑了笑,善解人意道:“无妨,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你去忙吧。”

陈平安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陈平安跑出去很远后,鬼使神差地转头回望。只见那个先生始终站在门口,身影沐浴在阳光中,远远望去,恍若神人。

如果没有去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

不过他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心安。

他笑着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他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

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他连忙跑进院子,结果看到刘羡阳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看到陈平安后,刘羡阳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家伙的束缚,只得被拉去开了屋门。

比他年长两岁且身体健壮的刘羡阳,很快就甩开陈平安,蹑手蹑脚地摸上了陈平安的木板床,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的墙根。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刘羡阳,你在干什么?”

刘羡阳对陈平安的问话置若罔闻,约莫半炷香后,终于恢复正常,坐在木板床边缘,脸色复杂,既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

刘羡阳此时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做一件古怪的勾当,蹲在门内,身体向外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蜡烛,烧掉一张黄纸,灰烬都落在门槛外。

貌似陈平安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离得有些远,他听得不真切。

刘羡阳,正是一座老字号龙窑老师傅姚老头的关门弟子,至于资质鲁钝的陈平安,老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真正认下这个徒弟。

在当地,徒弟没有敬拜师茶,或是师父没有喝过那杯茶,就等于没有师徒名分。

陈平安和刘羡阳不是邻居,双方祖宅离得挺远,之所以刘羡阳当时向姚老头介绍陈平安,源于两个少年有过一段陈年恩怨。

刘羡阳曾是小镇出了名的顽劣少年,爷爷去世前,家里好歹还有个长辈管着,等到爷爷病逝后,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不输青壮男子的刘羡阳,成了令街坊邻居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

后来不知为何,刘羡阳惹恼了一伙卢家子弟,结果被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结结实实一顿毒打。

对方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下手从不计较轻重,刘羡阳很快被打得呕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户人家,多是在小龙窑讨碗饭吃的底层匠户,哪敢蹚这浑水。

当时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乐滋滋地蹲在墙头上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到最后,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对着大街撕心裂肺地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死人”二字,卢家子弟这才悚然惊醒,看到地上满身血污的刘羡阳已奄奄一息,那些富家少年郎总算感到一阵后怕,面面相觑后,便从泥瓶巷另一端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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