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襦衫文士是个大香客,寺内僧人之前见其谈吐不俗,京城口音纯正,怀疑此人为达官显贵,经常与其主动攀谈,旁敲侧击。

后来文士百般解释自己并非出身官宦家族,久而久之,僧人们恭敬之色渐淡,倨傲转浓。

有一沙弥则笃定此人是大商巨贾,常问诸多外乡州郡事,经常主动邀请文士一起登山赏景。

山巅有一处崖畔,常起白云,云势极宽,凝如玉脂,如雪芝之海,唯山立不移。

小沙弥只需叩窗,言“云起”二字,文士便会换上草鞋,手持两支游山之竹杖,借与小沙弥一支,一同登山。

云雾缭绕满山,登山时浑然不知是山起入云,抑或是云下接山。

寺侧有泉净且冽,山僧以青竹长筒引入灶房,煮茶甘甜。

那年老文士在此长住,每日都会抄经。

随身带有一方古砚,文士经常亲自持砚去往青筒,汲泉而归,用以研墨。

后山有御碑亭,是前朝皇帝为太后祈福所立。

亭外道旁犹有十数石碑,多是当地官员祈雨而起,碑文皆言此寺求雨灵验,与朝廷奏请寺田几亩云云。

禺州境内,百里不同天,自古午时便有晴天响雷的异象,而且沛然水汽遇高山而阻,若两兵相接,沙场对垒,故而山中古寺多暴雨,声势惊人,若旱蛟赴壑,急急匆匆,往往短则一盏茶工夫,长则一炊,即可复见天日。

土人皆言有隐龙行雨至人间,拖尾过此山也。

历史上,这座古寺曾多次遭受兵灾和雷击,一次次毁弃和重建,所幸寺内功德碑上都记得清楚。

曾有巡夜僧人目睹古怪一幕,电火交织一团,自窗户而入,亮晃晃蹿上屋檐。

天火灼烧屋内神像的金粉佛面,熄火之后,佛像面有泪痕,而大殿栋梁、窗户皆无损,还有一尊骑着狮子的佛像也破裂了,所涂金粉也都熔化如水,其余颜色如故。

等到现任住持在此驻锡,升座讲法,每逢夜间雷电,一处塔顶便会金色绽放,若流星四散。

但是别处再无古怪异象,寺庙一时间香火大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愿意绕过诸多道观、寺庙来此敬香。

不承想这位和尚竟然为僧人和香客一一详细解释了他亲自绘制图纸的屋脊鸱尾,为何能够防止雷击和天火,那寺庙内的塔尖为何要镀上一层金,以及那根直达地底的塔心圆柱,材质是什么,为何会在古书上被称为雷公柱,建造地底下那座“龙窟”的用意是什么……总之按照老和尚的说法,其实没有那么玄乎,与鬼怪作祟、祥瑞皆无关系。

在那之后,寺庙内外,不管是听得一知半解,还是完全听明白了,都觉得这雷击天火,好像无甚意思了。

古古与怪怪,道破就见怪不怪;神神和奇奇,看穿便不值钱了。

只是老和尚如此作为,直接导致好起来的香火,再次冷落下去。

为此,庙内僧人不是没有怨言,只是老和尚是大骊朝廷钦定的住持,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这位在庙内借住的陈居士,也曾好奇询问,大和尚为何如此“多此一举”。

老僧的解释很简单:“佛法不当以神异示人。”

居士便好奇询问:“佛门有神通,不是方便法门吗?”

老僧笑言:“终究只是方便法门,并非不二法门。”

双鬓霜白的书生点头道:“善。”

“既然居士也信佛,那贫僧就有一问了。”

“大和尚请问。”

“你觉得佛法是厌世之法吗?”

“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居士沉默片刻,给出这用来壮胆和当作定心丸的三句后,“如果仅限于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佛法……自然是厌世的。”

老僧轻轻点头,笑着离去。

大雨将至,文士起身行礼。一位老僧停步还礼,走入廊道中。

老僧笑道:“原来陈居士是修道之人,修行雷法?”

文士点头道:“不敢说登堂入室,略懂皮毛而已。”

老僧笑道:“如果陈居士是为了修行而来,不管是引雷还是炼物,陈居士岂不是都要白跑一趟?”毕竟如今寺庙只有避雷而无引雷了。

历史上本寺有武僧修行神通,作金刚怒目,外出降妖除魔,寺庙为此专门开辟出一间引雷屋室,内有木鞘的百炼刀剑。

每当雷击过后,刀剑往往就在鞘中熔为液,而刀鞘依然完整。

此外还有各类镀金、镶银的漆器,让上面的金银全部熔化,流入专门设置的众多器皿中,再用山上冶炼秘术将其重铸为崭新刀剑,或是将其当成符箓“丹砂”,用以画符,皆能震慑鬼物邪祟,无往不利。

文士摇头道:“只是慕名而来,与方丈请教佛理。”

老僧问道:“佛家八万四千法门,唯有律宗最为清苦。陈居士既非佛门中人,为何独独对我们律宗感兴趣?”

律宗可谓戒律森严,持戒修行,公认最苦。

“先难后易难也易。再者不敢与大和尚打诳语,只是在寺内苦修,出了寺庙山门,另有修行法。”

老僧闻言点头道:“在此敬过香拜过佛,出了山门,也是修行。”

文士问道:“芸芸众生,各有业障,如何教以因果报应之说?”

老僧笑道:“因果一说,古来圣贤不必信,痴顽愚人不肯信,机巧小人不敢信,中人则不可不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天边闪电雷鸣过后,骤然间大雨滂沱,就像一座悬天巨湖漏了个口子,大水肆意倾泻人间。

老僧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文士轻轻撚动一颗颗念珠。

檐声如瀑,雨幕如帘。

水深无声,大雨不长。

雨后初霁,暖日和风,青山带雨翠欲滴。

老僧睁开眼,轻声笑道:“城中桃李愁风雨。”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春在溪头荠菜花。”

宝瓶洲南方地界,陈平安确实游历不多,除了上次与宋前辈一起走过一段山水路程,每次南下,陈平安都是乘坐渡船去往老龙城。

先前答应了青蚨坊张彩芹和洪扬波,要去青杏国参加那场储君的及冠礼,陈平安就想要多了解一些青杏国的世情风貌。

青蚨坊所在的地龙山渡口就属于青杏国柳氏。

因为位于齐渡以南,青杏国得以脱离大骊藩属国身份,重整旧山河。

柳氏皇帝如今年纪不小了,已经将近古稀之年,本该立储树嫡,守器承祧,只是不知为何,柳氏皇帝却是立幼子为一国储君,又破例为这个年轻太子举办一场对外的及冠礼,也算是一种铺路。

青杏国新任国师是洪扬波的山上老友,而青蚨坊的东家女子剑修张彩芹,她所在家族,却不在青杏国境内,而是更南边的梅霁国,其家族是一个将相辈出的头等豪族。

梅霁国的天曹郡张氏,在以前的宝瓶洲中部偏南地界,是一个很有底蕴的仙家门阀,在山上的名气,要比民间更大。

余霞散绮后,圆月又摇金。

一位神色木讷的背剑少年,独自行走在月夜中的荒郊野岭。凭借月色照耀和异于寻常的眼力,少年正在翻看一本兵书。

这是一处潦草打扫过的战场遗址。

早年青杏国朝廷在这办了场水陆法会,户部拨下来的银子,层层克扣,八万两纹银,最后真正用在这边的,恐怕还不到八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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