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这身法袍,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瘦处更瘦,胖处显腴。
梁玉屏瞧见了手握开采实权的白泥,轻声埋怨道:“白伯唉,岂可让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气性,早就走了,哪里会耐着性子等你们赶来?夏侯公子还反过来劝我别着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内洞府境的白伯听得真切,屋内那位龙门境的夏侯剑仙,想必肯定听得更真切。
白伯轻声笑道:“这就是有玉屏负责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进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瓒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盏,站起身,笑着说不必如此见外。
白伯问道:“夏侯剑仙,我这就让人上菜?”
夏侯瓒点头笑道:“自然是客随主便,反正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再等上片刻又算什么?何况‘蕉叶’道友煮得一手好茶,这散花滩老茶树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着那个如释重负的知客,傻子吗?开始兴师问罪了,这点言外之意都听不出来的?
白伯连连抱拳讨饶道:“是我做事不老到了,稍后先喝三杯罚酒。”
“长者为尊,白伯再这样说些虚头巴脑的,就真把我当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开始打圆场:“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虾,我们酒楼买来十八只银子,凑成了一盘。是我们竹枝派与一位大骊督运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买来的。”说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买来似的。
白伯也无所谓被她抢了功劳。
夏侯瓒笑道:“银子,别称河龙嘛,以前沾师父的光,两指长的,吃过几次。”
女修顿时脸色尴尬至极。
白泥也是头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觉得稀罕,你说你与一位水龙峰剑仙瞎显摆什么?
水龙峰嫡传弟子既修剑道,也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
原来宝瓶洲有条地下河,被誉为走龙道,来来往往俱是仙家渡船。
水中有一种独有的奇异河虾,通体雪白,天生汲取水运精华,在夜幕中熠熠生辉,被河道北方梳水国等称为“河龙”,在南边则昵称“银子”。
一指长短的河龙,就是头等的奇珍河鲜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龙,身形能长到两指。
如今一只一指长的河龙就能卖到一颗雪花钱,而且千金难买,若是与大骊督运衙署或是老龙城侯家没点交情,根本买不着。
夏侯瓒随口问道:“是哪位督运官?”
白伯说道:“是一位姓黄的押运官。”
“几品官?”
“好像是从五品。”
夏侯瓒点点头:“那就是虞督运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这种山上美食,都是水龙峰管钱的一位师兄,直接跟大骊漕运总督署的虞督运预订的。
那个姓虞的架子大,据说他跟一个大骊上柱国关氏子弟极有交情,才得了这么个肥缺。
陈平安笑了笑。
说起来,他与如今大骊督运衙署那边、掌管这条走龙道航线的督运官虞山房,因为关翳然的关系还是旧识,老酒友了。
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说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钻桌底下去,说他真醉吧,在桌底下就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当年大骊朝廷新设一座衙门,专门监督一洲渡船航线、仙家渡口与山上物资运转,当时主官的官职是正三品,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
在这座衙署里边,关家得了三把椅子。
原本关翳然就是要坐那把官身最低的椅子,还说服虞山房一起,去新开辟出来的漕运衙署当差。
他的本意是让虞山房与一个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联手,后者干干净净挣钱,前者顺顺利利升官。
结果虞山房不情不愿上任了,关翳然这个说话跟放屁一样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转头跑去那条大渎当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为督运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职责,就是那条宝瓶洲南北向的漫长走龙道。
至于更早涉足走龙道生意的老龙城侯家,曾经占据半条航线,在大骊朝廷介入后,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后,吃点残羹冷炙。
现在的大骊督运总署衙门,设置在济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洛京内,与长春侯水府是近邻。
被誉为“漕帅”的主官,已经由三品升为从二品,两位辅官,也顺势升为正三品。
按例,漕运总督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以专折奏事。
在这二十来年中,官运亨通的虞山房因为起步就不低,还是衙门设立之初的元老,现在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
最早的三十条山上航线,因为大骊王朝退回大渎以北,缩减为十七条,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运官和相关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调至地方州郡。
剩下的督运官当中,就有虞山房,从四品,关键是他全权管辖的走龙道,由于北端尽头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国,故而是唯一一条延伸到宝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
傻子都看得出来,虞督运手上的权柄,绝对不仅限于走龙道督运一事。
河道沿途诸国、仙府,在大骊朝廷归还整个宝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对大骊朝廷还是以藩属国自居,估计其中的一部分功劳都得划到虞山房头上。
至于功劳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来虞山房转任别地的官身高低,就能一清二楚。
夏侯瓒好像终于瞧见那个一直杵在原地当哑巴的外门知客,微笑道:“白伯,这位是?”
白伯沉声道:“陈旧!还愣着做什么?”
陈旧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见过夏侯剑仙。”
夏侯瓒沉默片刻,笑着点头:“幸会,久仰大名。”
陈旧动作僵硬,一直保持那个抱拳动作,憋了半天,说道:“终于见到了夏侯剑仙,荣幸荣幸,荣幸至极。”
夏侯瓒笑着不说话。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真是狗肉上不了席,白泥怎么想的,竟然愿意为这种废物牵线搭桥,夏侯瓒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阳山的一个藩属门派的外门知客而已,负责迎来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机密要事,甚至都接触不到外门和裁玉山的账簿。
而且作为知客,每一笔支出都需要详细记账,与账房那边报备,还有可能往外贴钱。
要想成为一个正儿八经仙府门派的知客,必须身世清白,有据可查。
毕竟大骊王朝颁发的关牒,不是那么容易作假的,何况作假的代价太大,一经发现,需要面对的,可就不是青灵国朝廷的追究了,而是与大骊刑部单线联系的直属修士。
落座之前,夏侯瓒与白伯又是一番谦让,梁玉屏在一旁笑语劝说,众人方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罚酒,然后才带着陈旧一起给夏侯公子敬酒。
陈旧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后又无动静,白伯给这个外门知客使了个眼色,陈旧后知后觉,单独起身敬酒。
夏侯瓒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对面那个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瓒喝酒时,神色郁闷,显然心情不佳。
正阳山诸峰,与夏侯瓒同辈,以及差不多境界的剑修,说起了关于他的风凉话。
都怪名字没取好,瓒,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杂,可不就是质地不纯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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