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与叠阵对撞之后,瞬间撕裂开笼中雀天地的一个口子,然后缓缓嵌入叠阵之内,天外顿时响起一阵阵如锋刃缓缓划割琉璃的刺耳声响。
便是如无名氏和离垢这般远远赏景的局外人,都有点头皮发麻。
无名氏赶紧灌了口酒压压惊,打了个激灵,啧啧道:“看着就有点疼,别说扛着的人了。”
离垢看了眼那个身形小如芥子、盘腿坐在剑阵天地的“天幕”处的年轻隐官,陈平安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凝神屏气,不动如山。
无名氏笑道:“眉头都不皱一下,年纪轻轻的,确是条汉子,看来我们陈隐官这个止境武夫的体魄很牢靠啊,就是不知是谁教的拳。”同样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无名氏,说得就要比胡涂顺耳中听多了。
坐镇小天地日月中的符箓于玄和纯阳道人,开始分别缝补那个窟窿,防止船头过快挤破剑阵天地的更多屏障。
一座蛮荒天下,一座叠阵,如两枚箓河中的流丸,前者移动迅速,后者静止不动,且大小悬殊,两者接触之地如磨盘互碾。
郑居中轻轻点头,叠阵的坚韧程度,比预期要好上几分。
其实文庙那边肯定是做好了最坏打算的,就是他们一行在天外拦不住这条“渡船”,最终两座天下撞在一起。
那么浩然天下对于那处撞击点的选择就很有意思了,郑居中猜测文庙的选择,会是……那座中土文庙。
届时顶替陈平安这个位置的人选,就是那位身在文庙地界就相当于十四境修士的经生熹平。
浩然天下,中土文庙。
一个老秀才揪须更揪心,站在一座凉亭台阶顶部,实在不忍心再看天外景象,急急收回视线,转头与身边一位儒生模样的老朋友说道:“熹平老哥,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么涌泉之恩可不能滴水相报啊,千千万万不能如此!”
经生熹平无奈道:“此事如何计较,文庙自有说法。”
若是较真,陈平安好像至今也没有求到文庙的地方。
老秀才一听就不乐意了,跺脚道:“只论事不论心,世道江河日下,如何能够满街是圣人?!何况你我,我们都是读书人啊!”
经生熹平越发无奈:“我是怎么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情,由不得我不公事公办,必须照规矩走。”
受限于身份,经生熹平确实无法与谁谈什么私谊,即便身在文庙,也不参加议事。
老秀才其实也不图经生熹平什么,就只是为了分心,闲扯几句有的没的,免得自己像个不经事的愣头青。
走入凉亭,刚刚落座,便像火烧屁股一般,又站起身,只是忍住没有走回亭边,他伸长脖子瞧了瞧外边——不还是像那热锅上转圈的蚂蚁。
老秀才开始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就像个喝闷酒的人在桌边说醉话:“读了百千万圣贤书,可不能只拉出一坨屎来。”
“俗子拉屎撒尿,还能施肥田地;心术不正的读书人,拉了屎,狗都不叼。”
“偶尔,美好的事,辛苦的人,会让铁石心肠者,心软一下。”
“修道之士,性命之延续,高低长短,在于留下世道痕迹之深浅。”
经生熹平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习惯就好。
一座叠阵开始逐渐崩碎,那些断折飞剑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间。
于玄坐镇的填金峰已经彻底消散,郑居中的琉璃阁也分崩离析,轰然炸开,景象绚烂,流光溢彩。
蛮荒天下以极其细微的幅度拨转船头,缓缓偏移向那条由符箓真灵铺设出来的轨迹。
礼圣法相伸出一只手,替叠阵抵消掉一部分冲劲,紧贴“渡船”墙壁的法相一侧脸颊,被蛮荒天下消磨掉大半。
陈平安始终闭目,悬空坐定,单手贴住腹部,一手掌心朝上,一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浑身骨骼有如金石颤鸣,流淌出金色的流火。
年轻隐官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真身如山岳,魂魄如山中万花共同燃烧,化作一股股流火溪涧浩浩荡荡流泻至山脚,所幸这些分头行事的溪涧,除了在山脚形成一座座深潭、池子,紧接着汇聚成一条环山之河,随后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数溪涧呈现出爬山之势,竟然开始逆流而上,复归山中各大“气府”,最终这副如火人身,形成了一个趋于稳定、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环。
主持大阵运转的三山九侯先生,稍稍放心几分,不断调整大阵诸多细微处,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脚,能够更大程度发挥这座叠阵威势。
叠阵之中的七十二候大阵,亦是不堪重负,作为阵法枢纽的七十二枚印章陆续崩裂。
纯阳道人单手托起一轮大日,重重一推,再双指并拢作剑诀敕令背后长剑,一把法剑铿锵出鞘作龙鸣,化作一条扭曲绳索牵日。
吕喦一个身形拧转抡起胳膊,直接拖曳那轮冉冉升起的大日画出一个巨大圆弧,抛向笼中雀被“渡船”挤碎的巨大缺漏处。
道法剑术兼具的这一手神通,火候恰到好处,只见去势汹汹、升天而起的一轮辉煌大日,在途中演化为一件摊放开来的金色法衣,此后一根长剑绳索牵连起千百颗骄阳,层层叠叠,依次攀高,直至天幕,千百颗骄阳纷纷化作件件法衣,阻拦缺口扩大的迹象。
于玄为了配合这轮大日的所行“天位”,便驾驭两仪阵中的那轮明月落地。
吕喦转头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微微挺直腰杆,以心声道:“不打紧。”
吕喦和于玄的这一手,将陈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一条绷直的长线,如一根独木,撑起摇摇欲坠的笼中雀天地。
郑居中一抖袖子,将原本崩碎的琉璃阁,凝为一张好似“封条”的不知名符箓,就那么贴在那扇开在天幕的大门之上。
与此同时,陈平安额头处出现了一条凹陷下去的血槽。
李希圣双指并拢,挪动脚步凌空蹈虚,在大地上画出了一道符箓,陈平安额头的那条血槽瞬间消散。
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谢狗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那个山主,后者微微点头,她便脚踩叠阵中的虚相闰月一格,朝高处祭出一剑,数千条如虹剑光冲天而起,就像无数条电光衔接起两座云海,剑光在笼中雀天地间乱窜如电蛇,同时在那蛮荒天下“上空”数百里化作一座雷池,缓缓推动船头一侧偏向符灵造就出来的那条道路。
对于蛮荒天下某些抬头望天的大修士而言,那大概就是仙人境欲跻身飞升的天劫雷池了,天威浩荡,只是注定不会落地而已。
陈平安稍稍拧转手腕,从袖中掠出那两张符箓,分别融入左右手背。
这是?
照理说,陈平安至少还能坚持短则半炷香、长则一炷香工夫。
小陌阻拦不及,谢狗也是出现片刻恍惚,看架势,自家陈山主是要狗急跳墙了?
只见陈平安握拳抵住膝盖的右手轻轻松开,五指做虚握剑柄状。
贴在腹部、掌心朝上的左手一个翻转,同样虚握,却是握住剑锋状,从右往左缓缓移动。
一粒精粹金色光亮在天地间绽放。
不但笼中雀内七十万余把长剑齐齐震动,就连纯阳道人那条化作牵日长绳的法剑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摇晃,如遇同道,高声颤鸣。
谢狗剑光所化垂挂天地间的游走电蛇,如山木被劲风所吹,整齐倒向一侧。
半座剑气长城,手中一把剑。
天外极远处,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缩了缩肩膀,伸出手心,摸了摸脖子。
就在此时,礼圣率先眯眼望向远方。片刻之后,便有一条纤细黑线蜿蜒而至,黑线之下,是一条火红道路。
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处看热闹的陆沉蓦然瞪大眼睛,以拳击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饱眼福了!”
那个无名氏见机不妙,立即伸手拽住身边离垢的肩膀,铆足劲遁入一处不易察觉的太虚沟壑中。
于玄沉声道:“好像是那条游走太虚深处的太古螣蛇。”
郑居中与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以心声言语一番。礼圣轻轻点头,三山九侯先生虽然面露疑惑神色,仍是敕令符灵返回袖中。
几个眨眼工夫,这条太古螣蛇就显现出它的巨大。
整座蛮荒天下小如珠子,被它张嘴吞入腹中,脑袋稍晃,它就将那座叠阵撞开,庞大身躯碾碎符灵辛苦铺出的那条崭新道路,晃动一下尾巴,将那颗珠子吐出,再用脑袋一顶,蛮荒天下就更换了一条好似预设的崭新“青道”,螣蛇身形则没入太虚中,就此消失不见。
方才依稀可见那条螣蛇头颅之上,站着一个只剩下皮囊而无神识的“陆法言”。
在那条螣蛇行走道路上,大火灼烧的浓重道痕经久不散。
吕喦缩地山河,一步来到路旁,蹲下身,手指拈起些许灰烬,这位道号“纯阳”的得道真人,忍不住喟叹一声,抬头望向远处,连“大道”都可焚烧吗?
陈平安被一撞后仰倒地,一路翻滚,那把即将成形的左手长剑渐渐消散,最终右手撑地,大口呕血。
李希圣叹了口气,今天只是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以后每隔十年,两座相互牵引的天下,就会出现一次冲撞。
若是那条太古螣蛇不来搅局,礼圣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当然浩然天下有可能伤亡惨重。
三山九侯先生将大阵归还陈平安。叠阵变成笼中雀和井口月两把飞剑,瞬间没入陈平安眉心处。
礼圣神色如常,与众人作揖致谢:“辛苦诸位。”终究是多出了十年光阴。
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纹丝不动,其余修士各自还礼。
陈平安也想要站起身还礼,礼圣伸手虚按一下,笑道:“好好养伤。”
小陌来到陈平安身边,扶起自家公子。陈平安伸手抹掉脸上的血污,还好,没有“又”跌境。
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皱眉,以心声问道:“陈平安,为何提前使用那两张符箓?”
陈平安沉默不言。
郑居中小有惋惜。
若是陈平安毅然决然一剑斩向蛮荒,他郑居中肯定会第一个跟上,火上浇油。
想必那小陌和谢狗,两位飞升境剑修,都不会闲着,可以锦上添花。
李希圣会被迫为陈平安护道,纯阳吕喦亦会接着出剑,阻拦白泽或者蛮荒晷刻……
礼圣笑着拍了拍三山九侯先生的手臂,说道:“设身处地,搁我也不惯着谁。”
一处好似光阴长河旋涡的太虚缝隙内,离垢这么个出了名的面瘫,都有几分忍俊不禁,原来无名氏被一条莫名岔开的火道给烧了个灰头土脸,躲避不及的矮小汉子晃了晃脑袋,一撮撮被烧焦的头发簌簌而落。
离垢忍住笑,抬了抬下巴,好奇问道:“以前招惹过那位?”不敢直呼其名。
无名氏郁闷道:“怎么可能?我就只是遥遥见过对方几次,躲都来不及,哪敢主动招惹?”
在远古岁月的后期,以及登天一役之前,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几位,谁敢挑衅那几位天庭至高神灵?
礼圣率先告辞离去,好像是去追那条被牵线傀儡“陆法言”掌控的太古螣蛇。
李希圣望向从头到尾都十分闲适的白帝城城主,笑问道:“郑先生,择日不如撞日,下局棋?”
郑居中微笑道:“还是等三教辩论结束之后吧,到时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驾。”双方现在就对弈,不管是几局棋,终究胜之不武。
李希圣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真人玄同万方,我辈莫见其迹。”要知道这句溢美之词,可是陆沉亲口说的。
于玄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郑居中,撚须不语,奇也怪哉,你们俩怎么会有私人恩怨?
对郑居中,于玄的态度只有一个,敬而远之。
当朋友就算了,更别成为敌人。
随后李希圣便与三山九侯先生同行,一起沿着大妖初升的那条青道溯源而游。
于玄则邀请纯阳道友一起去合道所在饮酒。
因为先前于玄在天外银河忙着合道,三山九侯先生难得地主动露面,所以于玄知道了一桩崭新“掌故”,以后几千年,再拿出来晒一晒太阳,就是那种被人津津乐道的老典故了。
先前五名剑气长城的剑修,手持三山符在蛮荒天下跨越山河。
在陈平安他们几个烧香“礼敬”之后,没过多久,就又有青烟袅袅,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
第二拨人,敬香人数也不算多,只有九人,却同样香火鼎盛,气象极大,曹慈,元雱。
两位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一开门,一关门,傅噤和顾璨。
竹海洞天青神山一脉的少女纯青,龙虎山天师府道士,中土破山寺的僧人,出身兵家祖庭一脉的许白。
总之儒释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先后出现两拨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礼之人,而且他们还都很年轻,一个个都拥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
连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
与很多大修士不一样,他看重的,是未来,而且是他人的未来。
若论往昔,峥嵘岁月,终究都是老皇历了。
未来,却有无限的可能性。
就像一本好小说,情节永远有转折,让看客觉得出乎意料。
而前边已经烂熟于心的内容,再惊艳的人与事,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几遍,而回忆与缅怀,反而容易让书中人感到伤感。
于玄跟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在那个时候,其实没半点交情可言。
先前在金甲洲战场,陈平安的开山弟子“郑钱”,那个做事雷厉风行,还以诚待人的小姑娘,让老真人印象极好,顺带着就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隐官有不错的观感了,什么样的师父带出什么样的徒弟嘛,要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么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当时于玄才极有深意地对三山九侯先生笑言一句:“两次敬香,还得归功于那位陈小道友。”
三山九侯先生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于玄的这个说法。
不是三山九侯先生自视过高,吝啬好话,而是因为于玄之前与他说了句分量不轻的有心之语,故而他这一点头,就等于被迫给出了个答案。
于玄在这之前,曾经询问一事:“是不是芝兰当道,不得不除?”
在那之后,陈平安为了缝补桐叶洲的一洲地缺,与诸君借取山水,俨然是“吾为东道主”。
为何只是小有磕碰,大局依旧是顺遂的?
因为冥冥之中,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这一点头,就等于让陈平安得到了一道名正言顺的旨意,这就像一个封疆大吏,得到了朝廷颁发的一纸公文,做事情就顺理成章。
当然,三山九侯先生不点头,陈平安依旧可以缝补地缺,只是最终效果没有那么好。
这种天外赏景的机会实在难得,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谢狗一起慢悠悠御风返回浩然。
而陈平安那一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在与持剑者逆流光阴长河万年之后,见到了一幕,这让他长长久久,怔怔出神——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处山顶,夜幕沉沉,围坐篝火。
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补,还有多个身影。他们坐在这里,就像整个人间曾经坐在此地,在山巅看高处,看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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