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往,老爷给出这个解释,陈灵均听过就算,只是今天不一样,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真正原因。
老爷也没说假话,年少时老爷既没读过书,也没人愿意教他这些门道,确实是不懂引龙的规矩和忌讳,但真正的缘由,还是因为那会儿的老爷在家乡小镇可能本身就是一个忌讳吧。
陈平安开口笑问:“你有没有琢磨出门道?”
陈灵均疑惑道:“啥?”
陈平安说道:“火烧草木成灰,起山、引水、系木、牵钱,这就涉及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之所以每家每户都有不同的引龙方式,是需要配合五行命理的,家里人多,就可以凑齐五种撒灰引龙,人少就只能挑选两三种了。”
陈灵均点点头,说道:“老爷原来是说这个啊,早就想明白了,还以为老爷打算说啥玄乎的事情呢。”
一个栗暴砸下来,早有准备的陈灵均赶紧转头。
等他们回到祖宅,将水倒入缸内,陈暖树和周米粒已经备好了碗筷。
今天吃龙须面,陈暖树特意带了几种她自己采摘、晾晒的山野干菜,陈平安几个吃得有滋有味。
陈灵均吃完一碗,咳嗽一声,轻敲筷子,示意某个笨丫头有点眼力见儿。
结果陈平安也轻推手中空碗,陈灵均立即起身,一手一个白碗,让老爷稍等片刻,屁颠屁颠去灶房挑面了。
重新落座后,陈灵均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吹了口气,问道:“老爷,郑大风真要去仙都山啊?”
郑大风才回落魄山就要离开,陈灵均肯定是最失落的那个。要是每天都能跟大风兄弟聊天打屁,那多带劲。
陈平安说道:“我会再劝劝他。”
别看郑大风先前找了一堆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就只有一个:给仙尉让路。
崔东山的盛情邀请只是给了郑大风一个用来说服陈平安和仙尉的借口。
陈灵均如释重负。老爷愿意亲自出马挽留,再有自己打配合、敲边鼓,想必留下大风兄弟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陈灵均含糊不清道:“因为先前不清楚老爷返回家乡的确切时间,李槐就中途带着嫩道友离开龙舟渡船,直接去书院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槐和嫩道人先前与陈灵均、郭竹酒一起参加黄粱派开峰典礼,并没有一起返回牛角渡,因为李槐要赶紧走一趟山崖书院。
有个贤人身份,到底不一样了,如今一些个书院事务,是需要他到场的。
此外,陈平安已经回信茅师兄,再给李槐寄去一封信,说了同一件事,就是以山崖书院的名义邀请嫩道人参与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毕竟嫩道人有个李槐扈从的山上隐蔽身份。
这件事,山崖书院不会大肆宣扬,书院和文庙都只会秘密录档。
茅小冬在升任礼记学宫司业之前,曾是主持具体事务多年的山崖书院副山长,由他来跟书院商量此事,比起陈平安开口,自然要更合适。
茅小冬在文庙道统内等于是跳级高升,担任一座儒家学宫,尤其还是礼记学宫的二把手,山崖书院和大隋高氏王朝都是与有荣焉。
至于李槐如何突然成为文庙钦定的贤人,估计书院和高氏到今天都还是蒙的,属于那种叫人都不知道如何对外吹嘘的意外之喜了,毕竟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家书院的李槐饱读诗书,是个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吧?
书院那些宿儒出身的夫子先生可能对学生李槐的唯一印象就是读书还算用功,总是成绩垫底?
陈灵均由衷感叹道:“都混成书院贤人了,李槐也是傻人有傻福。我看人一向奇准,只在李槐这边走眼了。”
陈暖树默默看了眼陈灵均,周米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陈灵均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俩丫头片子,头发长见识短,晓得个锤子。
我这御江小郎君、落魄山小龙王,风里来浪里去的,走老了江湖,除了自家老爷,谁能跟我比见识,更清楚江湖险恶?
陈平安一笑置之。
当年一起去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路上,李槐曾经跟陈平安说起过一件糗事,说自己小时候顽皮,但一向雷声大没雨点的娘亲只动手打过他一次,而且是结结实实好一顿揍,打得他屁股开花,嗷嗷哭。
原来,李槐有次被姐姐李柳带着去引钱龙,故意拖曳着红绳转了一圈,将李柳撒下的灰线圆圈给搅乱了。
他大摇大摆回到家中,不知轻重,当成壮举给爹娘显摆了一通,吓得妇人当场脸色惨白,先是揪闺女的耳朵,再掐闺女的胳膊。
妇人骂得震天响,使劲埋怨李柳这个当姐姐的怎么也不拦着。
妇人倒是不担心财运什么的,反正家里都这么穷了,莫说是供奉不起财神老爷,估计连穷神都不稀罕待在他们家,她只是担心李槐这么做犯忌讳。
李槐年纪小,经受不住某些老人常念叨的那些神神怪怪的说法,故而妇人再心疼儿子,也难得家法伺候,把李槐按在长板凳上就是一通鸡毛掸子——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给老天爷看,意思是已经教训过了,就别生气了。
可妇人还是担心,那是她唯一一次带着礼物去杨家铺子后院,低声下气找自家男人那个不靠谱的师父帮忙。
老家伙懂得多,说不定有法子补救,至少也不能让李槐受了牵连。
当时吞云吐雾的杨老头听说过后,还是万年不变的面瘫神色,只说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妇人一听就急眼了:“李槐不是你的亲孙子,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就不当一回事,对吧?”
见那妇人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黑着脸的老人只好收起旱烟杆,让她别吵了,再吵就真有事了。
妇人虽然将信将疑,还是立即闭嘴了。
最终,一年到头除了独自进山采药几乎足不出户的老人难得将烟杆别在腰间,去堆满杂物的耳房里取来一只袋子就出门了,还让妇人别跟着。
妇人不怕这个薄情寡义的老不死,但是怕那些虚无缥缈的老规矩,老老实实照做了,临了还让同行的女儿李柳把先前自己搁在药铺前屋柜台上的登门礼给偷偷拿回家去。
按照妇人的小算盘,这趟登门求人,先不让老东西看见自己带来的礼物,等她去了药铺后院,若是能办成事,咬咬牙,送就送了,若是不顶用,老家伙还有脸收礼?
现在看老东西出门时的模样和架势,估计是十拿九稳了,既然都是半个自家人,今儿又不是逢年过节的,那还送什么礼呢?
收拾过碗筷,陈平安带着他们一起走去骑龙巷。
处州那边,想来今天剃头铺子的生意是最好的。
孩子被长辈抓去理发也有说头,叫剃“喜头”。
不过这是外边各地皆有的习俗,其实小镇早年是没这个说法的。
像红烛镇是三江汇流之地,有清晨起龙船和夜中放龙灯的习俗。
前者是请龙抬头出水,庇护走水路的船户商家一年行船安稳,无波无澜;后者是那些贱籍船户带起来的风气,他们是旧神水国遗民,属于至今尚未获得朝廷赦免的戴罪之身,世世代代聚集在一处河湾内不得登岸,所以夜里会在用芦苇和高粱秆扎成的龙船上摆一只油碗,点燃后放入河湾,随水流向下游,寓意为龙照亮水中夜路,如今州府治所同城的处州城那边也就跟着有了扎龙船和放花灯的风俗。
陈灵均撇撇嘴,说道:“贾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是二管事了嘞,一年到头不着家,都在天上晃荡,再这么下去,多结交几个新朋友,恐怕都要不认我这个患难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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