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走出去十几步,陈灵均突然一愣,竟是给他嚼出余味来了,小心翼翼转头看了眼身边的老爷。
陈平安笑了笑,摸了摸青衣小童的脑袋:“你知道就好,别说给小米粒几个,很容易满山皆知。”
陈灵均使劲点头,主动转移话题:“去黄湖山钓鱼的那个家伙自称傅瑚,京城人氏,如今是屏南县的县令,还说是老爷亲自邀请他去黄湖山钓鱼的——这个姓傅的真认识老爷?”
一个七品芝麻官,胆子不小,竟敢去黄湖山垂钓,就被陈灵均逮了个正着。
黄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道场,鱼龙隐处,烟雾深锁,云水渺渺,当真是一个垂钓的好地方,只是平时外人谁敢来。
陈平安嗯了一声:“认识,先前一起在屏南县钓过鱼,傅县令还送了几条鱼给我,是个很好说话的,身上没什么官气。”
傅瑚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平调出京城捷报处,怎就得了这么个一县主官的实缺。
况且屏南县还是位于处州的上县,显然是朝廷要重用他的征兆了。
陈平安却很清楚,肯定是在与林正诚同衙为官的时候,双方相处不错,林正诚在外调出京入主洪州采伐院之前,帮傅瑚说了几句好话。
而陈平安之所以专门去河边堵傅瑚,也有几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先看看傅瑚的品性。
陈灵均说道:“傅县令说话文绉绉的,我接不住招,经常搭不上话。”
先前陈灵均陪着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官员随便聊了几句,半点不投缘,鸡同鸭讲。
傅瑚说那什么何知封侯拜相,玉堂金马,必然是气概凌霄,动容清丽。
何知芝麻小官,丞簿下吏,想来是才疏学浅,量窄胆薄。
可惜当时大风兄弟不在场,不然陈灵均非要让郑大风出马杀一杀傅瑚的学究气。
陈平安笑道:“傅瑚当个清官,绰绰有余。”
许多寒门贵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进入仕途为官,难在一个“财”字,金银财宝堆成一座鬼门关。
世家子当官,难在一个饱汉不知饿汉饥,怕就怕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不懂,也无所谓民间疾苦。
走过这条陋巷,道路就宽阔了。
昔年那株古槐犹在,下边有长木作凳,还放有几个石礅子,供人夏天休歇纳凉、冬日晒太阳。
春天里,时有翠衣集结树上,鸟雀羽毛与树叶颜色相近,不易察觉,等到它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树下人才会抬头一瞥,顽皮一点的孩子就要取出弹弓了。
顾璨是此道高手,耐心又好,经常拎着一长串返回泥瓶巷,别家都是鸡毛掸子、毽子,顾璨家却是不一样。
虽然衙署张榜告示,但是今天来铁锁井挑水的人还是没几个,多是老人,见到了陈平安跟陈灵均,也神色拘谨,加上早年并不熟悉,就显得很没话说,更不敢轻易搭讪。
此刻井边两个一直没有搬出小镇的当地老人就有意避让,让那位飞黄腾达的陈山主先挑水。
陈平安笑着用小镇方言喊了一声,让他们先来,反正按照家乡习俗,不是同姓论字排辈的亲戚人家,只需要按照年龄喊就是了。
比如老人们是花甲之年,比陈平安高出一个辈分,随便喊叔伯即可,而陈灵均就得跟着用土话喊爷爷;若是陈平安喊爷爷,陈灵均就得喊对方一声“太太”了。
小镇这边的太太是不分男女都可以喊的,是太爷爷、太奶奶的意思。
在陈平安挑水离去后,两个老人窃窃私语。
“这个陈平安得有四十岁了吧?”
“有了,看着像是才三十来岁的人。”
“前不久在州城碰着陈德泉,说按照他们的陈氏族谱一路排下来,陈平安要低他三个辈分呢,见着他都要喊声太太的。”
另外那个老人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用老话骂了句“丢鼓货色”。
远处陈灵均听着,觉得好笑。这边的小镇土话,陈灵均不但听得懂,说得还跟当地人没啥两样,“丢鼓”一说,意思与丢脸差不多。
小镇土话最大的特点是词汇几乎都是平声调,少有升降。
虽说外边像那黄庭国也经常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但如小镇这般的土人乡音也确实不多见。
陈平安倒是从不介意那些老辈聊的闲天,只是没来由想起昔年在藕花福地,他经常让蹭吃蹭喝的裴钱出门去打水,估计每次好吃懒做的小黑炭最多就打半桶水,可能都没有,再拎着水桶一路晃啊晃,回到曹晴朗的宅子时,木桶里的井水早就见底了。
她就侧过身,遮遮掩掩的,不让陈平安看见水桶里的水位。
还要假装十分沉重,摇摇晃晃到了灶房,踮起脚,尽量抬高水桶,再将水倒入缸中,好让水声更大些,根本就是个无师自通的小戏精。
回去路上,陈平安瞧见一位古稀老人正在往地上撒灰而走。
随着时间推移,二十年为一世,距离骊珠洞天落地再开门与外界相通,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故而这种景象是越来越不常见了。
陈灵均刚到小镇的时候,是经常能够看到小镇百姓忙碌这种事情的,就问道:“老爷,为啥咱们家里从不撒灰引龙啊?”
自从他来到落魄山,老爷好像就从没有什么引龙的做法,在二月二这天,就只是敲竹竿和吃面饼而已。
陈平安笑道:“小时候家里也是有的,但后来……这里边有许多规矩,要配合许多老话,我什么都不懂,怕乱来一通反而犯禁忌,所以想想就还是算了。”
往年每逢二月二,各家老人亦是忙碌,但是不能瞎忙,是有讲究的。
等到日头高照时,光线掠过小镇最东边的栅栏门,就可以撒灰引龙了。
碰到阴天,若是无雨,就挑选合适的时辰,如果一整天都下雨,就只能干瞪眼了,对接下来一整年的年景都要忧心忡忡。
引龙方式有五种,每家每户都有不同的路数。
大体上,家丁兴旺的人家每种都来,香火不盛的穷门小户最多来两种,从铁锁井挑水回家是其中一种,小镇所有百姓都可以做,挑水倒入自家水缸即可,是最为简单的引龙法子,有点类似一篇文章的总纲。
此外,还有几种更为讲究的,多是家中熟稔习俗的老人亲自操办。
比如拣选老槐树或离家近的道旁大石,以灶灰围绕一圈撒出灰线,再让家里最小的孩子,男女不忌,将拴有一枚铜钱的红绳放在圈内,若是家底厚的,就用红绳绑住一粒金银,孩子负责牵绳引钱回家。
拖曳铜钱、金银时,需要在圆圈处拉开一个口子,如龙吐水。
而水即财,等于是开辟了一条财路引入家中,再将铜钱放入一只青瓷储钱罐,由一家之主亲自盖上,便是财入家门给留住了。
有了财运,新的一年,自然全家吃喝不愁。
也有老人嘴上念念有词,将草木灶灰撒在家门口成一横线的,拦门辟灾,或是在墙角撒出龙蛇状,阻挡邪气。
又或是在院内和晒谷场上先堆放五谷杂粮成小山状,再撒灰围成一圈,如水环绕高山,保佑今年庄稼丰收,仓囤盈满。
还有些家里多田地的富裕门户就更讲究了,有那送黄迎青的说法,得有两人,一人腰别装满草灰的袋子,一路撒到小镇外的龙须河边,另外一人再用一袋子谷糠引龙回家,既有引田龙的意思,也有同时送走穷神迎财神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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