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抽出其中一张盖在书本下的手稿,字一般,周正而已,至于内容……看得陈平安无言以对。
纸上就几句话:学道深山吾老矣,此语苦闷,若是从书上邻家处拆来一句“堕钗横在水精枕”,便转为妙也。
郑大风伸长脖子瞥了眼纸上内容,轻轻点头,再微微摇头。
汉子就像一下子成了坐镇天地的儒家圣贤,神色淡然,开始指点道:“假使再批注一句‘单钗对双枕’,足可令看客遐想联翩,此时此景,就有几分‘无声胜有声’的意味了。”
仙尉以拳击掌,神采奕奕道:“大风兄果然是前辈高人!”
郑大风笑呵呵道:“批上加批,再增添一句,双枕之上皆有胭脂点染。”
陈灵均嘿嘿坏笑,仙尉稍作思量,便得正解,顿时眼睛一亮,与郑大风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若非在这栋宅子里边遨游书海已久,仙尉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否则还真听不懂郑大风在说些什么。
陈平安拿起桌上当作镇纸的书,打算将那张纸放回原位,无奈道:“你们差不多得了啊。”亏得先前还想着要不要邀请仙尉一起旁听辩论呢。
只是当陈平安扫了一眼桌上的第二张纸时,立即将手中书、纸放在一旁,拿起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看了起来。
郑大风咦了一声:“仙尉老弟怎的如此不务正业?”
陈平安没有抬头,气笑道:“胡说八道也得有个度,怎么就是不务正业了?”
仙尉神色腼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声若蚊蝇:“不自量力,贻笑大方。”
在仰慕已久的大风兄面前,心悦诚服的仙尉道长始终是很自谦的。
郑大风拿起桌上其余纸张快速翻阅一遍,脸上再无先前的嬉笑神色,点头道:“仙尉老弟博览群书,雄心壮志啊,是打算用淮南子大小山的书山旧轨了?这是嫌弃前者寒俭单薄,准备大肆扩编了?这可是一项大工程,本该是朝廷下旨让整个翰林院、几十号老学究一起校书、编撰和汇总的事情,仙尉老弟竟然想着单凭一己之力,双肩挑起这项重担?可以可以,当咱们落魄山的看门人刚刚好。”
原来这个仙尉道长是打算学那部名著的路数,摘取其事曰大山作为总纲,再分门别类,以五岳命名归类,摘其语曰小山,再分别归为丘、岭、峰等。
此外,再将那些事语详备、本韵寄存别韵之下的内容命名为潜山,再把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和琐碎掌故归为山脉潜藏水底的水山,再将好似陆地、海底诸山间的绝妙事、语单独摘出,继续归类为好似集中灵气、珍藏聚宝的群真洞府和水中龙宫……
仙尉自惭形秽道:“我还是受了大风兄的启发,才敢作这般蚍蜉撼树之举,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着一定要如何,极有可能会半途而废的。”
郑大风愣了愣:“怎么讲?”
仙尉说了句“稍等”,跑去墙角簸箕边,从一本书册中撕下一张类似序文的书页,递给郑大风后,笑着解释道:“大风兄不是精通佛家学问吗,那些佛经中多夹杂有书页,写满心得注解,我反复看了多遍,久而久之,就将大风兄那些极有见地的概括做了个潦草的汇总,在这之后,意犹未尽,才有了打造‘群山’的粗略设想……”
郑大风一开始没当真,只是等他看到那张书页后,就默默递交给陈平安,陈平安接过后一看开篇的文字内容,虽然看似神色如常,实则瞬间就有点头皮发麻。
纸上字迹是极有碑意的楷体,首先就是一番开宗明义的“大话”。
道士仙尉,常居深山,与草木相亲,寒暑相近,登高有感,偶有心得,既本是佛家门外汉,自然不当以门户之见看佛家之经律论观禅,我只以人间一岁四时配之。
经则万物勃发,生机盎然,岁首道本,故为春也;律则铺陈灿然,草木已作茂盛貌,夏也;论则风气凛然,时令至此花果结实,秋也;观则冥然清澈,如雪满人间,天地归为一色,冬也。
禅则圆转浑然,通洽如时,转岁运虽无言而四时皆循规蹈矩之行也。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微笑道:“我与仙尉老弟都是落魄山的看门人,来者直追前人,我这算不算后继有人?”
陈平安憋了半天,轻声道:“我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好的,一如既往地好。”
陈灵均看了几眼老爷手中的纸张,看了等于没看,双手负后,不懂装懂,点头赞许道:“仙尉道长,不错不错,书没白看。”
仙尉只当山主跟大风兄在开玩笑,去打开装满木炭的袋子,往火盆里添加些白炭。
都是老厨子烧制出来的,去年冬,陈暖树会定期往山下宅子送。
后来仙尉觉得一个粉裙女童扛着那么个大袋子不像话,小管事跑一趟就会满身沾惹木炭碎屑,就自个儿登山找到朱敛,打算自己拎回去,朱敛却笑着说下不为例,因为暖树喜欢做这些琐碎事,多了一两件,就跟小米粒在地上捡着了一两枚铜钱一样,只会开心,可若是某些习惯了的日常小事突然哪天不用做了,暖树就要失落了,跟小米粒丢了钱是一样的。
围着火盆,点燃木炭,仙尉娴熟架起铁网,让陈灵均去灶房拿了一串粽子过来,几个人围炉温酒而坐。
陈平安问道:“飞升城那边?”
郑大风也不开口说话,直愣愣盯着陈平安,神色古怪。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郑大风只是长久沉默。
陈平安越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催促:“有话就说,真摊上事了,我还能立即赶过去。”
带上小陌,实在不行,就再带上谢狗,反正谢狗与白泽以及中土文庙的约定不包括五彩天下。
郑大风这才开口笑道:“别说是飞升城了,如今整座五彩天下这会儿都是刚才的情形,沉默,闷着,谁都没话说。”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
仗剑远游浩然天下,再返回五彩天下,没过多久,宁姚就召开了一场祖师堂议事。
她最后发言,言简意赅,说自己打算闭小关,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
陈平安也没话说,只能咧嘴笑。
如今五彩天下的上五境修士数得着,仙人境修士最多一手之数,飞升境,宁姚更是独一份。
况且宁姚在去往五彩天下跻身玉璞境之前闭关的次数,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就只有一次。
当时他就在宁府,那次宁姚其实也没花多长时间,她所谓的闭关,更像是一场静心修养,与天底下任何一位修士必须小心再小心对待的闭关截然不同。
故而当宁姚冷不丁说要闭关了,而且还是需要耗费“长达”一二三年光阴的那种,飞升城剑修感到震惊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飞升城之外的五彩天下,听闻此事,又能说什么?
谁要是敢在宁姚闭关期间挑衅飞升城剑修,等她出关后,下场可想而知。
上个不信邪的正是道士山青,结果一场问剑,这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就去闭关养伤了。
郑大风酸溜溜说道:“闭关炼剑之前,得知我要离开,宁姚就专门找过我,叮嘱过我少说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免得你分心。”
其实经过这些年的磨合,飞升城已经运转有序,各司其职,年轻剑修与躲寒行宫的武夫也都陆续成长起来。
郑大风感叹道:“不承想落魄山这么快就有下宗了。选在桐叶洲是对的,太平岁月里,一国边境地带养一个藩王到底有多难,稍微读过几本史书就清楚。那么同理,一洲之内,养几个上五境修士,尤其是宗门,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