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能够理解茅师兄的良苦用心,历史上的三教辩论,参与者极其凶险,而旁听者若是修行不足、境界不够,却又太过投入,很容易身临其境,牵引道心,简直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散道了。
文庙那边,一个老秀才双手负后,身边跟着个身材高大的学宫司业。
老秀才笑问:“小冬啊,信上写了些啥?”
茅小冬虽然更换了道统文脉,但是在授业恩师面前一贯实诚,便一字不差地说了书信内容。
老秀才越听越气,眉头直皱,一个没忍住,见四下无人,跳起来就是一巴掌:“什么可去可不去,对你小师弟就这么没信心吗?!”
茅小冬只得解释道:“小师弟与先生一般无二,太过好学,又喜欢钻牛角尖。三教辩论,各有各的微言大义,我担心小师弟太过耗神,反而不美。”
老秀才嗯了一声:“这话说得公道了,小冬做事还是老到的。是先生错怪你了,不会觉得委屈吧?”
茅小冬诚心诚意道:“先生教得好,学生即便只能学到点皮毛,一样受益终身。所以学生委屈什么,先生不委屈才好。”
老秀才撚须而笑。这就是师兄不如师弟的地方了,明明不是溜须拍马,说得却像是马屁话。
茅小冬喃喃道:“真正的委屈,只会委屈得教人不知该不该流泪。”
老秀才伸长手臂,轻轻拍了拍茅小冬的肩膀。
落魄山,陈平安走到山门口,站在一把竹椅后边。看门人仙尉正在看书,时不时蘸点口水翻动书页,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偶尔还会翻回去。
陈平安咳嗽一声,仙尉吓了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本书摔在地上:“大风兄弟,不承想你竟然是这种人,竟有这种书!”
一个佝偻汉子凭空出现在宅子里,刚好撞见这一幕,怒喝一声,嚷道:“老厨子作孽啊,竟然把这种书放在别人家里。”
陈平安满脸惊喜,笑问道:“怎么回了?”
郑大风笑道:“想家了。”
陈平安笑着将地上那本书捡起来,拍去尘土。
赶巧岑鸳机走桩下山,还有朱敛与魏檗带着陈暖树和周米粒出现在山门牌坊下,陈灵均更是热泪盈眶,扯开嗓门喊“大风兄”。
陈平安立即将书丢给郑大风,郑大风双手一推,将书拍给仙尉,仙尉如同接到烫手山芋,击鼓传花一般,赶紧抛给老厨子。
朱敛先是一头雾水:只看封面书名,是本正经书嘛。
然后都不用他翻阅内容,只看那书页折角极多,就晓得不对劲了。
他神色自若,伸手推开陈灵均靠过来的脑袋,不动声色地将书收入怀中。
一行人围桌而坐,陈暖树负责端茶送水,周米粒分发瓜子,再给郑大风一包额外的小鱼干,就当是为郑大风接风洗尘了。
就连岑鸳机都破例停下练拳,与两个小姑娘并排而坐。
不管怎么说,郑大风都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虽说眼神不正,却从未毛手毛脚。
这个男人离乡多年再返回,她于情于理都应该停步落座。
陈灵均与郑大风坐在一条长凳上,拿起郑大风的一只手,轻拍手背:“大风,兄弟可想你了。”
这还真不是客套话,郑大风当看门人那会儿,陈灵均每天可得劲儿了,真是神仙日子,仙尉道长到底不如大风兄弟言语风趣。
朱敛和魏檗对于郑大风的返乡当然是极为高兴的,只不过都没有与郑大风如何客套寒暄,多年挚友,同道中人,没必要。
真要计较起来,落魄山的第一座小山头其实还是他们三个,只是后来再添了个臭味相投的周首席。
郑大风抬头看了眼落魄山,轻轻点头,颇为自得。
青山花开如绣颊,似为我归来妩媚生。
他再笑望向坐在桌对面的岑鸳机:一看岑妹子就尚未婚嫁,约莫是痴心一片,在等大风哥回家?
岑鸳机板着脸点头致意,郑大风会心一笑:岑姑娘还是矜持依旧,在自己面前总是假装不在意。
这些年在飞升城酒铺和躲寒行宫来回跑,每每喝酒思乡,总少不了想起岑姑娘上山下山的练拳身姿——这是怎么个动人法,能叫原本打算一辈子守身如玉的忠贞汉子,一眼望去的工夫就变了五六回心。
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回的?”
纯粹武夫想要学飞升境练气士远游别座天下,毕竟是赤手空拳,无法驾驭本命物用来开道,故而得是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层。
尤其是想要在光阴长河中蹚水而不迷路,对纯粹武夫而言,确实是太过苛刻了。
此外还有一条途径可走,就是能够获得文庙的破例批准,比如大骊刑部侍郎赵繇。
但这是因为赵繇除了属于文圣一脉外,在某种意义上还可算是白也的一个不记名弟子,刚好老秀才和白也都曾在五彩天下的“鸿蒙之初”联手建立“开天辟地”的功德。
郑大风显然都不在这两条路上。
“山人自有妙计。”郑大风笑着从袖中摸出一件宝光流转的珍奇物品,形若枣核,手指长短,不过瞧着不像是年代久远的山上旧物。
陈平安接入手中,掂量几下,也不觉沉重,疑惑道:“是织布用的梭子?”
郑大风再卖了个关子,啧啧笑道:“山主啥眼力啊,就只看出了这玩意儿是那机杼行纬之物?你朝里边浇注些许灵气试试看。”
等到陈平安将灵气如倒水灌入梭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朴拙之物就有异象出现。
只见梭子细微木纹内有虹光闪烁若箭矢飞掠,若是屏气凝神,长久定睛细看,偶尔还能瞧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踩踏飞矢虹光,如鸟雀翩跹枝头,无视河床木纹的水道约束,肆意穿梭经纬两线间。
好个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白驹过隙,桥上牛驴走纷纷,竟是一件能够无视大道规矩、随意穿梭光阴长河的符印信物。
郑大风早年离乡,跟杨老头是有约定的,何时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如何返回,都有安排。
郑大风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轻轻拿手掌一拍桌子,当起了说书先生,道:“上古时代,处州北的旧禺州,白日多雷雨,久而久之成大泽,水中蕴藉雷电真意。后来有个不知名的得道散仙泛舟雷泽,结网打鱼,无意间捞起一枚梭子。当这梭子出水现世时,便晴空起霹雳,一场雷雨骤然而至,梭子化龙而走,化虹远遁,不知所终。相传此物极有来历,曾是远古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中的五雷院,专门用以驱山移湖,吹海揭波,升降阴阳的,尤其此物还是震杀陆地水潦旱魃与僭越违禁蛟龙的重要信物之一。”
陈平安闻言点头。
古蜀天夜多雨,水通海气,所以纯阳真人腰悬葫芦瓢内的酒水就是以水性雄烈的冲澹江水酿造而成。
此外,禺州地界经常白昼雷霆,震慑万千蛟龙。
郑大风怂恿道:“景清老弟,这种价值连城的稀罕东西,不摸摸看?”
因为此物当下被陈平安刻意将雷霆威势拘押在掌心之内,不至于往外倾泻,否则陈灵均、泓下这类大道亲水的蛟龙之属只要看一眼,就如凡夫俗子仰头久观烈日,是真会辣眼睛、满脸泪水的。
陈灵均跃跃欲试,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笑哈哈道:“当我是傻子吗?这么有来历,给你说得如此玄乎,肯定烫手啊。”
周米粒说道:“小镇那边的孩子经常玩打飞梭的游戏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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