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子羞恼道:“不知廉耻,骚狐狸!”
朱敛站起身笑道:“小姑娘,袖内那张符箓就别浪费了,价格肯定不便宜,不如好好珍藏起来,相信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还能当一件可以降妖伏魔的传家宝。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你是姓宋吧,祖籍是前朝的旧端州?”
女子眉头紧蹙。端州,是个前朝的说法了。而她确实来自此地,世代簪缨,所以更换成北晋国之后,虽然家族走了下坡路,但还算是郡望高门。
朱敛眯眼笑道:“确实有几分相像。”
依稀记得,宋家曾经有个奇女子是制砚名家,被召入宫廷,司职琢砚、补砚。
她对待琢砚一事极认真,往往数岁才制成一砚,有“割遍端州半百溪”的说法。
女子的模样早就记不清了,毕竟只曾遥遥见过一面,彼时女子在灯下雕琢砚石,神色专注,颇为动人。
对于朱敛来说,一名女子能否称为国色,从来不在容貌、脸庞和身段,而在神态。
这次故地重游,朱敛多少起了莼鲈之思。老人归乡,大抵如此,一步一思量。
故乡与美人都勾人,只有一点不如醇酒,年月一久,记忆模糊,就好像往酒里兑水。
朱敛一挥袖子,钟倩就如同被揭去了一张定身符。
不过他也没有起身,一来全然没有半点争胜之心,注定是打不过的,老家伙除了不讲江湖道义之外,其实拳脚厉害得很,否则他就算站着不动,北晋国那两位武学宗师也绝对做不到一拳打得他当场晕厥,不省人事。
二来,钟倩也是通过这个动作提醒那个瞎了眼才喜欢自己的女子,自己都认输了,她就更别冲动行事了。
钟倩说道:“这位江湖前辈自称是朱敛。”
年轻女子愣了愣,很快就冷笑道:“装神弄鬼也不找个好由头,朱敛早就被丁婴打杀了。”更何况,这老儿好不要脸皮,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德行模样,有脸说自己是朱敛?
退一万步说,老贼若真是朱敛,那张符箓就能派上用场了!
家族有长辈一生不曾婚嫁,孤苦终老,只留下一方心爱砚台陪葬,背刻某人肖像,眉眼传神,栩栩如生。
人像旁有一句如同刻在心上的铭文:早知如此绊人心,相见真如不见。
年轻女子蓦然而笑,试探性问道:“这位前辈,你真是朱敛?”毕竟如今世道古怪,神怪鬼物层出不穷,而且多有山河英灵,那朱敛死而复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朱敛斩钉截铁道:“怎么可能,当然不是!我与那老杀贼有不共戴天之仇,狗东西若是死灰复燃,再被我瞧见了,定要让他挫骨扬灰……”
相貌老朽,言语粗鄙,尤其是一双眼睛朝自己身上乱瞥,原来是个为老不尊的下流坯子,呵,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的货色。
这让年轻女子可以肯定,此人定然不是朱敛了。
确实,怎么可能呢,朱敛岂会如此在意世间女子姿色如何,何况那朱敛就算当年不曾死在丁婴手上,只是江湖上的以讹传讹,那么即便此人久住人世间,与那俞真意一般阳寿悠长,远超世俗武学宗师,到底还是那个叫无数美人共同感慨一句“天壤之间,竟有朱郎”的朱敛啊。
曾经的江湖,不知是哪位伤心人说过,十个女子,九个恨朱敛,还有一个是因为不曾见过他。
传言如今有两个道行高深、喜好游弋人间的女鬼,再加上数位塑金身、起祠庙的江水神灵娘娘还在对某人心心念念,长长久久,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皆不曾释怀。
这个姓宋的年轻女子只觉得匪夷所思,无法想象怎么会有这么痴情的傻女子,不就是个男人,至于吗?
之后两名女子依旧骑马,朱敛牵马缓行,钟倩同样徒步。老人说是要去找个喝酒的地方,在酒桌上谈点正事。
钟倩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当真不是朱敛?”
朱敛抬起手,拍了拍脸颊,笑道:“你觉得呢?”
钟倩闷闷道:“那前辈方才为何自称朱敛?”
朱敛说道:“实不相瞒,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个被求亲之人踏破门槛的俊小伙,十里八乡的俏姑娘,甭管是待嫁的还是嫁了人的,都爱慕得很呢,估摸着老狗贼见着了我,也会羞愧吧。”
沛湘一语双关打趣道:“哟,夫君这话说得有意思了,照镜子,赶紧照镜子去。”
同时没忘记占朱敛的便宜。
姓宋的年轻女子看了眼令自己自惭形秽的沛湘,再看了眼朱敛,一时无言。
松籁国湖山派,主客双方置身凉亭内。
陈平安说道:“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当一小撮练气士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攻城拔寨,顷刻间毁灭一座城池,你觉得这样的事情,对于一座天地,合理吗?”
高君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总有相辅相成和相互压胜。比如我,一次远游访仙就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异象,所以如今我与那些暂时名声不显的五岳神灵、山中仙人就会相互忌惮,互相掣肘。退一步说,他们约束不了我,不还有陈剑仙这样有如来自上国和仙界的‘世外高人’能够拨乱反正吗?”
陈平安反问道:“那谁来约束我们?以心中的仁义道德自律吗?”
高君看似答非所问,亦是以反问作答:“陈剑仙可曾见过这座福地的幕后主人?”
陈平安点头道:“见过,对方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道号碧霄洞主,所以整座福地其实有个别称,名为观道观。玉璞之上是仙人,仙人往上是飞升,比飞升更高一层的便是十四境。这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一般坐拥洞天福地的宗门,最多是飞升境修士。这些幕后人各有所求,有些是为了得到天材地宝,精心挑选纳入谱牒的修道坯子,有些就只是为了一场观道,也有一些仙府经营不善,反而被福地拖累,本末倒置,导致财库耗竭,一蹶不振,最终只能转手他人。”
高君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陈剑仙,你可以告知此次来意了。”
对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为自己泄露这些千金难买的天机。
再者,这个陈平安与湖山派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说难听点,因为俞祖师的关系,双方还是有一笔旧账可算的。
高君这种想法,实属人之常情,却只对了一半。
落魄山,或者说陈平安,对待整座莲藕福地,以及作为福地一部分的湖山派,再推及高君,其实都没有太过功利。
不能说全然不存半点私心,但是比起一般拥有福地的宗门势力,确实已算一个极有良心的“地主”或是“东家”了,更多是给予而非夺取。
陈平安说道:“回答高掌门这个问题前,得先告知三事。第一,这位十四境大修士已经舍弃了福地;第二,如今藕花福地已经更名为莲藕福地,也不在桐叶洲了,而是在北边的宝瓶洲,就安置在我家山头,名为落魄山;第三,曾经的藕花福地,按照浩然天下的划分,属于下等福地,再加上碧霄洞主的观道缘故,没有出现练气士,我得到这座福地之后,提升为上等品秩。”
其中顺应天时孕育而生的天材地宝,都已经被长命一一记录在册。
按照既定策略,落魄山不会全部如田地秋收一般收割殆尽,绝大部分都留给福地自行流转,不同的修道机缘和山上宝物花落各家,谁能收入囊中,各凭实力和福缘,落魄山只选取一小部分,而且每一笔账目的来龙去脉,霁色峰都会清楚记录在案,如果陈平安翻看记录,觉得取之不当,或某物来历不正,还需要悄然归还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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