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箜篌伸手拍打心口,故作惊悚状,嘴上言语得寸进尺:“也不知道方才是谁想要用眼神杀人哩。”

谢狗嘴角抽搐,笑哈哈道:“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跟我一个豆蔻少女计较什么?”

箜篌还想说几句,谢狗故意转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他们仨走得有点远了。”

箜篌的脸蛋立时笑成花儿,从袖中摸出一幅裁剪过的小品画,工笔写意相参,勾勒点染精妙老到,笔法极具宫廷院体画的神意,画中果真只有并肩而立的谢狗和小陌,只是不知何时,画上还有了新添的落款署名。

箜篌抬起头,眼神诚挚道:“谢姐姐,装裱一事,需不需要代劳?”

谢狗手持卷轴,一手重重拍在箜篌的肩膀上,神采奕奕道:“算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后帮你砍人!”

下山途中,陈平安问道:“吕前辈,青冥天下的奇人异士数量比之浩然天下,是多是少?”

吕喦笑道:“奇人异士?如何定义?所以这个就很难说了。如果只说境界,两座天下山巅修士的数量暂时差距不大,只是接下来百年之内会很乱,某些飞升境得大机缘跻身十四境有之,老的新的十四境修士放开手脚杀飞升境亦有之,而趁着时局未定,飞升境之间抓紧机会了断旧怨或是你争我抢再起新仇的,相信只会更多。”

“原本最为尊崇纯粹自由的蛮荒天下因为多出一个白泽,反而可能是相对最稳定的。我听说西方佛国那边主张看念头一脉的禅师与持戒严谨的佛门律师一派都快要演变成势同水火的处境了,再加上密宗与禅宗,以及禅宗内部对历史上某位著名高僧的法统归属异议很大,以至于各自编撰祖谱,都想要将其划拨到自身法统谱牒之内。这直接涉及两支佛门显著禅系的位置,到底应该坐在哪边,自然不是什么小事。至于历史久远的那场经教之争,最近千年,虽然佛门龙象一直试图模糊其界线,但是分歧依旧不小。贫道游历多年的青冥天下,‘天下苦余斗久矣’这个修士前些年只敢放在心里的看法,好似水落石出一般,变成了一个说法,开始逐渐流转于十四州道官中,白玉京那边好像也没有刻意弹压这种议论,已经有了野火燎原的势头——你要知道,当下可不是陆掌教坐镇白玉京,而是余斗本人。”

“放心,不管怎么说,贫道这样的,往前三千年,往后三千年,都是屈指可数的。”

临近山脚,吕喦说道:“陈山主不必继续送了。”

陈平安便停下脚步。

吕喦微笑道:“流水千年,随山万转,入庙烧香,出了山门,还需各自修行。”

陈平安点头道:“山下百年,人有万年心,山上修士动辄长寿百年千年,所谓修行,只此一心。”

吕喦问道:“没有收到邀请?”

陈平安无奈道:“就算邀请了,我也不敢去,谁来劝说都不会答应。”

吕喦说道:“这是因为你还不曾真正说服自己,所以说道理太多也不好。白骨真人曾经有个比喻,就像打群架,养蛊。”

陈平安思量片刻:“好比喻。”

吕喦打了个稽首,说道:“下次再见,就有劳陈山主帮忙护道一程了。”

陈平安拱手还礼:“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前辈所托。”

吕喦以拂尘指了指山顶:“方才箜篌道友曾以心声言语,邀请贫道担任你们落魄山的副山主,还口口声声说是她自己的意思,与山主绝对无关。这算不算一脉相承,甭管有枣没枣,先打三竿试试看?”

陈平安笑容尴尬,只得再次拱手:“多有冒犯,我替箜篌与前辈赔礼。”

吕喦摆摆手:“习惯就好。”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敢问前辈,青冥天下的林江仙,拳法如何?”

吕喦微笑道:“这位林师,拳法极高,剑术更高。”

陈平安就不再多问。

吕喦说道:“送出一张火符,贫道与陈暖树的机缘就算告一段落,所幸还算善始善终。至于将来缘法如何,就随缘而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

吕喦收回拂尘,环顾四周,说道:“一山当需百花开,莫要噤若寒蝉,结果落个人人学谁不是谁。十步香草,好过一木参天。”

小陌说道:“纯阳道长,别的不敢多说,这个道理,道长算是白讲了。我家公子在这件事上,已经做得最好。”

吕喦笑着点头:“贫道在市井待惯了,临行之前,不抖搂几句仙气飘飘的高人言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见谅见谅。”

小陌笑道:“那我也邀请纯阳道长来落魄山当个副山主好了,诚心诚意,绝无客套。”

吕喦啧啧称奇:“你们落魄山的风气委实厉害,贫道这一身纯阳道法都扛不住。”

陈平安愧疚地道:“怪我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威严不够,一个个的,太不噤若寒蝉了。”

按照一条不成文的山上规矩,访山入山门,离山出山门,吕喦来到山脚后就直接施展了缩地法,一步跨越小半个宝瓶洲,来到最北端的一座仙家渡口,施展望气术,举目眺望北边的俱芦洲。

视野中有三粒莹光分散在白裳闭关的山头附近,看样子贺小凉暂时还不会出手,吕喦便再次缩地山河,刹那之间来到海面上,定睛一看,一挥拂尘,随意劈开海面,掀起百丈巨浪。

吕喦身形一闪而逝,去往一座尚未被真龙王朱发现踪迹的海底龙宫遗址,重重禁制形同虚设,纯阳真人闲庭信步,如入无人之境。

登山路上,小陌以心声提醒道:“公子,谢狗性格喜怒不定,她如果留在落魄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捅娄子,不如还是我来找个法子?”

对纯粹剑修来说,尤其是蛮荒妖族,看待自身之外世界的方式其实很单一,就是仔细考量战力,面对不同的修士,自己需要递出几剑。

在白景看来,哪怕是纯阳真人这种暂时看不出道行深浅的隐世高人,她也是丝毫不怵的,若是在蛮荒天下,白景甚至早就主动启衅问剑一场了——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浅,那就打出个答案嘛。

陈平安玩笑道:“法子?什么法子,以身相许吗?小陌啊,有你这么当死士的吗,竟然还需要出卖色相?”

小陌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跟她来个类似约法三章的规矩,告诉她如果行事过界,你就会祭出本命飞剑。你当然是认真的,白景也会相信你是认真的,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行了行了,你别总担心这件事,我既然答应让她回山,你就放宽心,只管好好炼剑。他娘的,这个白景,先前说你资质不如她,叽叽歪歪一大堆,把我气个半死,估计你也听到了,所以小陌啊,要好好修行啊。”

小陌无奈道:“跟随公子这段时日,修行一事不曾懈怠片刻。”否则也不可能寻出一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来,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陈平安笑道:“先前道祖亲临小镇,问我关于修道的见解,我曾经以一首苏子诗篇作答:‘儋州云霞钱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来别无事,儋州云霞钱江潮。’”

小陌会心笑道:“苏子被誉为词宗,此诗却极有禅意,一个读书人跟道祖聊这个,海内唯公子一人。”

陈平安学自家先生的口气,唉了一声,埋怨道:“别瞎说,是你多想了,我可没有这种较劲的念头。”

他随即解释:“之所以聊这个,是想告诉你,男女情爱一事,很多时候也是这般道理,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其实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云霞钱江潮,牵肠挂肚,百般恨千种怨,怎一个愁字了得,可等到真正得手了,儋州云霞钱江潮还是儋州云霞钱江潮,心却变了。风动耶?幡动耶?心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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