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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修道之人,多抬头看天,就不要一门心思盯着地上事了。

至于刘茂能否心领神会,姚近之倒是全然无所谓,反正黄花观的龙洲道人什么事情做差了,该是什么下场就是什么下场,难不成还要她这个已经放过他一命的皇帝陛下对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度仁慈?

姚近之挪步去往书架,抽出那本禁书,瞬间眯起眼。她快速翻阅,略显拥挤却寂静无声的屋内,唯有书页哗啦啦作响。

书的扉页和尾页上各钤印有两方并排印章:“无限思量”和“退一步想”,“知足”和“知不足”。

姚近之将书随便放归原位,转过身,朝那位身穿道袍的观主伸出手,虚按两下,眼神温柔,示意刘茂坐在最后一把椅子上。

刘茂犹豫了一下,见姚近之神色依旧,只得坐下。居养体宜养气,眼前这位昔年柔柔弱弱的女子确实很有帝王威严了。

简明双臂环胸,斜靠房门。

很奇怪,他本来是想将腋下这把镇国至宝归还大泉姚氏的,只是这位国色天香的皇帝陛下却没有收回去,反而随手就赠予自己。

作为交换,简明担任刑部录档的朝廷三等供奉,会具体参与之后对几个藩属小国的搜山一事,按功升迁。

可能是因为韩老头担任大泉国师的关系,简明随时随地可以放弃供奉身份,离开大泉王朝。

姚近之走到书桌旁,伸出双指,轻轻敲了敲笔筒,笑道:“刘观主,你知不知道如今我们大泉造办处新设置了文房司,其中就有匠人专门制造这鸡距笔,厂址就选在距离黄花观不远的荷花桥,在户部的宝泉局和仓场衙门旁边。这笔即将远销一洲南北,就是不知道接下来的销量如何。早先工部呈交上来的几种官制样式,我看过之后,都不太满意,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大泉王朝的鸡距笔最适宜书写小楷,名动一洲,各国达官显贵和文人雅士曾经都喜欢购买一些鸡距笔,搭配云窟福地出产的落梅笺,作为书信往来的诗词唱和。

而这桩买卖,就是大泉工部与那座青萍剑宗联手,不过用了对方后边的一个建议,改“官制”为“御制”。一字之差,价格就直接翻了两番。

作为开凿大渎的盟友之一,南边的玉圭宗连同整个云窟福地在内,加上碧城渡在内的几座仙家渡口,与大泉王朝预订了三万支鸡距笔。

刘茂小心翼翼说道:“敢问陛下,不知这鸡距笔定价如何?”

姚近之笑道:“一支御制鸡距笔,一枚雪花钱。玉圭宗神篆峰已经跟我们预订了三万支,光是定金的数额就不小,所以我才会这么为难,总不能让造办处文房司随便捣鼓出些制式低劣不堪的鸡距笔来糊弄玉圭宗吧,此事可大可小,神篆峰真要追究起来,就不是退钱的事了。”

刘茂一时无言。

抢钱吗?

以前大泉鸡距笔种类繁多,如果刘茂没有记错的话,撇开那些私家订制、穷尽豪奢的鸡距笔不谈,只说市面上批量出售的,其中工艺最佳、价格最高的,也不过十几两银子。

御制?

放眼一洲版图,哪家朝廷的内廷造办处能够一口气御制出三万支毛笔?

姚近之看到一脸欲言又止的龙洲道人,似乎心情不错,从笔筒中抽出一支鸡距笔,在手指间迅速翻转几圈,看了眼铭文,是“明净”。

她微微挑起视线,瞥了眼一旁始终正襟危坐的刘茂,将笔随便丢回笔筒内:“等你出关之后,若能成功结丹,就不要太清净修行了,不妨一边稳固境界,一边在红尘里边炼心。按照你们山上的说法,涉足红尘,亦是修行。比如朝廷即将印发新钱,既然黄花观距离宝泉局和文房司厂址都这么近,你就多去走走,回头我着刑部给你个合适的官场身份,放心,肯定是个清贵闲散的差事。”

刘茂连忙起身,与皇帝陛下作揖致谢:“微臣领旨,谢陛下恩典。”

姚近之笑道:“那就预祝刘观主结丹功成,道场一事,护关人选,姚府尹最晚在三天之内会帮你敲定。”

刘茂再微微侧过身,与姚仙之出声致谢。

姚仙之气不打一处来:咱俩私底下相处,怎么没见你这么彬彬有礼?

姚近之率先走出屋子,姚岭之留下了一件礼物在桌上。

刘茂将一行人送出道观大门后,轻轻扯了扯姚仙之的袖子。

姚仙之停下脚步,压低嗓音,疑惑道:“有事?”

刘茂轻声问道:“府尹大人,道观内私藏禁书,与朝廷礼制不合,能否恳请陛下命人带回这本《天象列星图》,上缴书库?”

姚仙之笑骂一句,腹诽不已:这刘茂真是个人精。不过仍是答应下来,转身跟上一行人。

原路返回,走在小巷中,韩光虎皱眉道:“陛下,万瑶宗的韩绛树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么一直拖着,也不给个确切说法。订金都给了,至今也没有一个与朝廷接头的修士,她那三山福地就这么笃定我们找不到别的买家?”

姚近之微微皱眉:“确是怪事。”

之前韩绛树找过她,万瑶宗准备与大泉王朝订购一艘跨洲渡船,双方谈得还算愉快。

这位家族拥有一块福地的上五境女仙从头到尾并无半点倨傲,反而好说话得像个有事相求的人。

韩光虎冷笑道:“陛下,要是按照我的意思,再过一个月,韩绛树如果再没有回复,这笔订金,万瑶宗就别想要回去了,到时候不管是谁找上门来,我来负责替陛下说理。别说是个玉璞境,就是她那个当宗主的父亲亲自登门,也休想在我这边讨到好。”

刘宗叹了口气。

人比人气死人,这就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说话底气了。

要知道,就连皇帝陛下都不敢过多催促万瑶宗,只是让礼部寄了一封书信给韩绛树指定的福地联系人,可惜如泥牛入海。

万瑶宗本就是“宗”字头仙府,按照大泉王朝的推算,凭借那份砸钱砸出来的战功,文庙极大可能不会阻拦,故而万瑶宗一定会在数年之内拥有一座下宗。

只是不知为何,韩绛树作为万瑶宗的话事人,在桐叶洲现身后,好似惊鸿一瞥,就杳无音信了,与大泉朝廷预订跨洲渡船雷车一事就一直搁浅。

姚近之微笑道:“就这么办好了。这万瑶宗,宗门势力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

先前大泉王朝半买半造,拥有了第一艘跨洲渡船鹿衔芝。

跨洲渡船最昂贵的就是那张被各大宗门列为头等机密的图纸,如果只是购买一艘渡船,价格其实还不至于高到令人咂舌。

皑皑洲那座宗门之所以愿意出售图纸和船坯,一来,大泉王朝会跟他们签订契约,承诺不会对外泄露图纸;二来,渡船某些关键部位的后续检修事宜,以大泉工部目前的实力,即便拥有图纸,还是无力承担,这就需要将来跟出售方一直保持长远合作;三来,对方也希望通过出售渡船,帮助自己在桐叶洲拥有一座最大的渡口;最后,大泉以后依循图纸打造出来的每一艘崭新渡船,那个宗门都是有分成的。

大泉姚氏就打算在接下来的十到二十年之内再打造出两艘跨洲渡船,分别命名为峨眉月和雷车,大泉会自留一艘,卖出一艘,以填补购买图纸和打造三艘跨洲渡船的国库窟窿。

目前有意雷车的两家仙府,除了万瑶宗,还有北边的金顶观。

葆真道人尹妙峰和邵渊然这对道门师徒都曾是大泉王朝的一等供奉,金顶观的首席供奉芦鹰与大泉接洽过,只不过金顶观的开价要比万瑶宗低三成。

姚仙之拿肩头轻撞刘宗一下,朝老人挤眉弄眼。

刘宗呵呵一笑,故意装傻。

见姚仙之还在那儿不消停,刘宗就转头看了眼身后与徒弟并肩而行的女修。

姜还是老的辣,府尹大人立即败下阵来。

先前按照刘宗的提议,大泉自留鹿衔芝、峨眉月两艘跨洲渡船。

前者走南北航线,途经桐叶、宝瓶、俱芦三洲。

后者建成后,就跟皑皑洲刘氏联手开采极北冰原,途经婆娑洲、中土神洲和皑皑洲,与龙象剑宗在内的十数个宗门、仙府和山下王朝总计十六座大型仙家渡口结盟,签订渡船停靠的详细条款。

此事已经通过了御书房议事,只不过有资格参与议事的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能够给出这种方案的人,肯定不是刘宗这位首席供奉。

而且等到韩光虎担任国师后,方案又有更改,主要是路线有变,可以走芦花岛、雨龙宗和扶摇洲以及金甲洲这条商贸航线。

毕竟韩光虎在金甲洲极有威望,山上山下都有极为可观的深厚人脉和香火情。

韩光虎并不觉得刘宗提出的路线方案如何高明,只对一点赞不绝口,说刘宗眼光长远,极有见地。

按照刘宗的建议,渡船途经的所有宗门仙府、王朝各大渡口,大泉定要一口咬死价格,与各家签订年限极长的条款。

如今的浩然天下,绝大多数跨洲渡船都被文庙征用了,各个渡口要维持运转和保证盈利,就很需要鹿衔芝、峨眉月这样未被文庙抽调的跨洲渡船靠岸商贸,带动人气和稳定财源。

所以大泉王朝在这个时间段与渡口签订条款,就可以用一个远远低于往年的价格,而年限越长,以后大泉王朝每年交给渡口的过路费和买路钱就省去越多。

省钱就是挣钱,这个粗浅道理,谁都懂。

姚近之一番权衡利弊,一时间确实难以取舍,思来想去,不如再打造出一艘跨洲渡船?她连名字都取好了:火珠林。

姚岭之早已为人妇。

最向往江湖的女子却嫁了个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如今儿女双全。

先前陈平安托姚仙之转交给她的子女两个红包,前不久正月里拜年时,弟弟这一手,一下子就把俩孩子给彻底镇住了。

以往俩孩子总是对舅舅的诸多说法将信将疑,如今礼数周到得一塌糊涂不说,见面就拍马屁:“舅舅,几天没见,瞧着又年轻了,越发英俊了。我帮你跟鸳鸯姐姐当说客吧,你要是不反对,我就直接喊舅妈了啊……”

毕竟对于孩子来说,山上众多神仙之中,就数剑仙最令人神往,没有之一。而那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又是剑仙中的剑仙嘛。

其实姚近之也好,姚岭之也罢,甚至姚老将军,对这件事都是乐见其成的,只是姚仙之一直不开窍,就耽搁了。

刘懿是大泉本土人氏,家族是地方郡望,六十三岁的龙门境,但姿容年轻,这就意味着她的修道资质极好。

之前刘懿在京畿和蜃景城两处战场舍生忘死,胆子很大,却极有韬略,以龙门境修为积攒下来的战功竟是不输几位金丹修士。

但是最后刘懿只跟大泉朝廷要了一个三等供奉的身份,其实按照战功,二等供奉绰绰有余。

有些事情,女子不反对,本就是再明显不过的表态了,还要她如何大胆?

姚岭之看着身边的刘懿,笑了又笑。

刘懿假装不知,只是悄悄红了耳朵。

姚岭之替她倍感不值,于是快步向前,踹了姚仙之一脚,踢得后者一个踉跄,连忙伸手扶住墙壁,转头问道:“又怎么了?”

姚岭之没好气道:“管得着吗你?”

姚仙之气笑道:“姐,你无缘无故踢个瘸子一脚,还有理了?回头我非得跟外甥外甥女说道说道,看看到时候他们帮谁。”

姚岭之呸了一声:“瘸子?傻子才对吧。”

难怪听说爷爷跟陈先生在渡船上有过一场对话,一个说姚仙之配不上某个姑娘,一个附和说自己也觉得是如此。

姚近之并不理会后边的打闹,继续与老国师商量正事:“文房司总不能只靠着一桩鸡距笔买卖,大泉王朝境内也是有些封禁多年的老砚坑的,退一步说,新坑石材也不一定就不如老坑。就说南方边境的洮河,我小时候还经常跟岭之和仙之一起去砚坑里边玩耍。那里开采颇早,出产一种润泽若碧玉的制砚石材。其实要我看,发墨不输其他名砚,迄今有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只是荒废多年,地处边陲,确实得之不易。”

姚仙之闻言点头道:“只是那几个主要矿坑都位于洮河深水之底,如果不动用一定数量的练气士,寻常石匠开采难度太大。最大的问题还是从无专门的书籍著录。在我们大泉,洮河砚尚且名隐而不显,就更别提卖给别国了,否则那几个我们小时候经常逛的眉子坑,还有庙前青、庙后红,石材质地真心不差。可惜山上山下都喜欢厚古薄今,否则价格合适的话,加上量又大,朝廷只需在旧坑中续采,就是一笔不小的收益。”

刘宗撚须笑道:“我听说大几百年前曾经有本专门鼓吹桐叶洲各地老坑名砚的《洞天清禄集》,里边罗列了十几种珍贵砚台?不如我们重刻一版,在翰林院找几个文采好点的笔杆子往里边偷偷加上一篇《洮河绿砚》就行了,笔墨着重写那洮河砚如何好,开采如何难,再添加几笔志怪仙迹。有钱的读书人喜欢厚古薄今?这不就很‘古’了嘛。”

姚近之转头看了眼首席供奉。姚岭之更是大为惊奇:师父老人家这是跻身了远游境,连着生意经都一并灵光了?

姚仙之憋着笑,偷着乐,朝刘老头伸出大拇指:可以可以,厉害厉害。

韩光虎思量片刻,点头道:“一本万利的勾当,可以做,运作得当,打出名号,除了本洲,借着跨洲渡船与鸡距笔在内的大泉特产一同远销别洲,确是一笔不小的财源。”

老国师再次对刘宗刮目相看:真不是个吃干饭的主儿。

刘宗撚须而笑。遥想自己年轻那会儿,江湖上“小朱敛”的绰号不是白来的。

黄花观那边,两个小道童蹲在檐下叽叽喳喳,雀跃不已:皇帝陛下真好看!

书房内,刘茂打开桌上那只小锦盒,里边装着一块宫廷御制的圆形墨,正面隶书“君子修之吉”,额题“九寿攸叙”,阴识填青,墨背绘有一幅“金木水火土”五行图。

刘茂长呼出一口气。不得不承认,此次能够渡过难关,真得感谢那个姓陈的。

临近马车,皇帝陛下绕路走回先前停步的栏杆旁,沉默片刻,与身边的老国师问道:“听说马上就要开始最新的三教辩论了?”

韩光虎点点头:“之前因为那场大战,拖延了好些年。”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问道:“以国师的身份,能够旁听辩论吗?”

韩光虎哑然失笑,摇头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可没这个资格。当年在金甲洲,即便有个国师身份,一样无法参加这种大事中的大事。”

姚近之点点头,似乎有些遗憾。

约莫是提到了金甲洲,老人便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皆有所念人,相隔远远方。

姚近之亦是眼神迷离,神色恍惚。人在远方,也在心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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