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大一点的马车难以通过那些曲折的狭窄巷弄,姚岭之陪着姐姐走在光线昏暗的陋巷中,轻声道:“陛下,司礼监和礼部衙门都有人通知刘茂今日准备好接驾事宜,不过原本是让他在辰时候着,我们这会儿提前了一个时辰,不知道刘茂那边……”
姚近之笑道:“黄花观那边,观主加上常住道人总共才三人,让他刘茂还怎么接驾?都随意了。”
其实刘茂大清早就等在门口了,换上了一身洁净道袍,持一柄拂尘,双手叠放在腹部,闭目养神。
还有俩孩子,不情不愿地陪着观主师父起了个大早,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迷迷糊糊的。
师父也没说要迎接谁,这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实在累人。
就在前不久,刘茂说自己准备结丹了,希望朝廷能帮忙安排一处道场。
道观大门上张贴有两张气态威严的彩绘灵官像,等人高。
在那位赊刀人曾先生的引荐之下,于今年开春时节担任大泉国师的韩光虎笑道:“陛下,这刘茂的修道资质不差啊,四十来岁就有机会结丹。”
只要不跟那些不讲道理的年轻修士比较,这位大泉前朝的三皇子殿下若真能在不惑之年结金丹,当得起“天才”一说。
现在就看陛下的想法,是打算让龙洲道人就此鱼跃龙门,还是打算让他这辈子就留在龙门境修为了。
可能这个答案,需要等到陛下与那位昔年的小叔子见过面才得知,也可能其实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今日驻跸黄花观,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据说刘茂每年都会主动将亲笔撰写的青词绿章、三官手书和节庆符箓请人送入宫内,陛下也会转赠给一些依旧在朝堂当差的文武老臣。
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刘茂借此机会,帮着皇帝陛下证明一事:大泉刘氏先帝的儿子刘茂还活得好好的,陛下隆恩,刘茂感激涕零,故而潜心修道之余,愿为姚氏新朝略尽绵薄之力。
不知不觉,走着走着,姚岭之就与韩国师更换了位置,与师父刘宗,还有少年简明一同走在小巷最后。
走在前边的姚仙之一瘸一拐,放缓脚步,转头笑道:“国师,这个刘茂可不是省油的灯,打小就城府深沉,擅长算计和笼络人心,要不是他跑去当道士了,轮不着我当京城府尹,我姐那边的江湖事也该是刘茂一并打理了。这厮的才情确实是好,就说当年前朝编撰的那部《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四百多卷的大部头著作,其实真正负责提纲挈领的总裁官就是刘茂。”
“前些年我一直盯着他,还算老实。而且刘茂还是个精通术算的高手,书架上边好些算数著作我都是看天书。不过我觉得刘茂这些年修心养性,可能一开始还有点想法,如今却不是做做样子,是真打算安心修道了。上次我来这边,他还与我说了些推心置腹的言语。当然,话是难听了点,反正刘茂打小就喜欢跟那些他打心底瞧不上眼的人故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姚岭之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皇帝陛下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就加快脚步,伸手拧了一把这个弟弟的肋部,提醒他别妄言。
姚仙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真正的心里话。
陈先生说过,刘茂这家伙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只需运作得当,说不定大泉王朝未来百年之内可以多出一个帮忙绵延国运的元婴供奉。
正因为陈先生有这个判断,姚仙之才敢在今天这么说,不然当了这么久的府尹大人,真当他是个酒囊饭袋吗?
姚近之笑了笑,不置可否。
姚仙之轻声道:“到了。”
刘茂收敛心神,手捧拂尘,走到小巷中央位置,等到皇帝陛下一行人走近,刘茂打了个道门稽首:“黄花观住持道士刘茂,拜见皇帝陛下。”
刘茂起身后,再次行稽首礼:“刘茂见过国师、府尹大人。”
姚近之笑道:“不必多礼。刘茂,我们好像多年没见面了吧?”
相较于那个野心勃勃、狂悖无礼的大皇子,姚近之跟这位三皇子其实没有太多私人恩怨。
道观里边的两个小道童当场傻眼,什么礼数都给忘了。
何况他们懂什么礼数,师父平日里也没教过啊。
所幸那位皇帝陛下好像也不生气,反而是姚仙之伸手按住一个小道童的脑袋,调侃道:“怎么不皮了?平时的那股子横劲呢?”
刘茂神色越发恭敬,再不行道门稽首,而是以臣子身份行弯腰揖礼,轻声道:“启禀陛下,距离上次一别,十余年,快若弹指一挥间。”
韩光虎打量着这个观主。刘茂作为前朝余孽,能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活到今天,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进了道观,姚岭之临时提出要去主殿祭拜。
众人视野所见,唯有飨殿和寝殿各一,因为是皇家敕建,道观虽小,规格却不低,飨殿深广肃穆,光线略暗,暖阁去主殿不过三尺,两者间以黄色龙幔遮掩,铺设有一张华贵地衣,放了两把古色古香的交椅,褥以团龙黄锦,用孔雀翎织正面龙。
只是神台上祭品简陋,簋中只有肉三块、黍数粒而已,礼器粗朴,多是朱红木器。
刘茂立即取来一支香筒,等到皇帝陛下拈出三炷香,众人皆脚步轻轻,退出大殿。
皇帝陛下敬过香,没有立即走出大殿,而是推开那道黄幔帘子,去暖阁看了一会儿。
其实刘茂这一脉在前朝大泉刘氏的皇家宗谱上不属于高祖皇帝子嗣,而是太宗皇帝后裔。
所以姚近之有意将刘茂安置在这座太宗皇帝敕建而成的道观,也不能说她是毫无用意。
姚近之跨出门槛,不去更为宽敞的客堂,反而说要去刘茂的书房坐坐。人多屋子小,尤其书房内就两把椅子,而且一看就是崭新的木工。
刘茂始终面无表情。
修道之前,贵为皇子,满堂华贵,觥筹交错,御制红烛粗如臂,夜白如昼,主人也嫌不够热闹。
修道之后,两人共处,就觉喧哗。
韩光虎眼尖,瞥见书房墙上一幅装裱简陋的小字,抄录自道教经典《黄庭经》。
乍看之下,一气呵成,浑然天成。
可若是细看,却是两种字迹,末尾十六字,是“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
老人双手负后,又仔细看了会儿,小声点评道:“后来者居上。”
姚仙之乐不可支,搬了把椅子,打算请陛下落座。
姚近之却让他坐着好了,府尹大人也不客气,坐下后轻轻握拳捶腿。
一到雨雪天气,这条老腿就造反,经过这些年的调养,其实已经好了很多,前些年刚当国舅爷那会儿,才叫遭罪。
好在有陈先生送的羽衣丸,服用之后,效果立竿见影。
陈先生当时还曾调侃一句“小伙火力壮,屁股能烙饼”。
姚近之视线随意游弋,笔筒里的两支鸡距笔想必是刘茂专门用来抄写经文的。
事实上,这座黄花观,尤其是这间书房内的每一支笔、每一本书,包括它们各自放在什么地方,姚近之都一清二楚。
比如笔筒内那两支铭刻有“清幽”“明净”的鸡距笔,连同那本属于朝廷禁书的《天象列星图》,还是先前“抄家”时,她故意留给刘茂的,目的是好心劝诫这位黄花观的年轻观主:身处“清幽”之地,就得有与之相契合的“明净”之心。
修道之余,闲来无事,还可以翻翻《天象列星图》这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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