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有请掌柜回头与张城隍转达一句,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帮他与某人讨要一本有亲笔批注的兵书。只是此事不做保证,只能说我会尽量争取,万一不成,让张城隍也别太过失望,暂定百年为期好了。”
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守岁人曾是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陈平安确实比较熟悉。
要不是吴霜降泄露了天机,确实打死都想不到岁除宫的白落曾是武庙陪祀之一的那尊杀神,只因为杀戮过重、功业有瑕,神位才被从供奉武庙十哲的主殿迁出,降格搬去了两庑之一,最终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
李锦难得流露出震惊神色:“这都行?”
用张平自己的话说,就是他给此人牵马都不配。
李锦试探性问道:“不如再加我一个?”
陈平安点头笑道:“同样不做保证。”
李锦大手一挥:“有看上的书,随便拿,反正已经破例,以后就无所谓了。”
陈平安笑道:“不急,回头我让李槐来挑。说好了啊,看中了就随便拿,可别反悔。”
李锦一时语噎。当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兔崽子一看就不是什么读书种子,偏偏手气是真好,李锦早就领教过的。
陈平安提醒道:“我真要帮掌柜拿来了那部兵书,可别转头就搁在铺子里边待价而沽,这种事不合适啊。”
李锦笑道:“别说陈山主不答应,要是被张平知道,非拆了我的书铺不可,抢了书再跟我绝交。”
陈平安抬起手比画了一下:“我记性不错,当下铺子里所有书就当封存不动了,李锦兄就别想着连夜将书搬走,尤其是别想着找几个托假装来买书,再偷偷送往水府了,这种勾当做不得,太缺德了。”
李锦躺在藤椅上,朝门口挥了挥手掌:“恕不送客,恕不送客。”
陈平安没有着急挪步,打趣道:“哟,怎么还下逐客令了?”
李锦开始闭目养神。
陈平安环顾四周。其实也曾认真想过以后当个书铺掌柜,卖书为生的。他收回视线,笑道:“有空去落魄山坐坐。”
李锦点点头:“得闲就去。”
陈平安没好气道:“得闲?李锦兄一年到头有忙的时候吗?架子不小啊,可真是个大爷。”
李锦睁开眼道:“我怕混得熟了,一个个都如陈山主这般不客气。朱敛,以前的郑大风,现在那个喜欢讨价还价的仙尉道长,还有骑龙巷那个喜欢赊账的周俊臣,都来我这儿搬书上山。”
陈平安无奈道:“外人误会也就罢了,李锦兄还不了解我们落魄山?我当惯了甩手掌柜,又管不了他们。”
李锦笑呵呵道:“心里有数。”
而后,陈平安离开红烛镇,去往棋墩山找山神宋煜章喝了顿酒,问及许多窑口的旧人旧事。
这顿酒双方喝得都很尽兴,自饮自酌,也无人劝酒,反而容易醉人。
看着那个晃晃悠悠走出祠庙客堂的青衫男子,宋煜章感慨良多:若是早个三十年,有人未卜先知,说小镇泥瓶巷那个叫陈平安的草鞋少年未来成就会很大,宋煜章也只会当是一桩过耳就忘的笑谈吧。
初春时节,和风晴暖,煦色韶光,霭笼芳树,到处弥漫着山间独有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陈平安也没有散去一身酒气,过了棋墩山,心思微动,脚尖一点,高高跃起,如飞鸟穿梭在山野林间,在一根青松树枝上停下身形。
青衫与古松同颜色,陈平安两只袖袍缓缓垂落,双臂环胸,背靠松树主干,无巧不成书,瞧见了那位每个月都要去落魄山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儿。
只见一条人迹罕至的山岭小路上有个袖珍可爱的朱衣童子正骑着一条水桶粗壮的白花蛇,后者尚未炼形成功,蛇鳞如精铁。
朱衣童子盘腿坐在白花蛇的背上絮絮叨叨:“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跟我混差不了,放一百个心,等大爷我哪天升官了,绝不亏待你,到时候我只需要与裴舵主和周副舵主打个商量,准许你陪着我一同登山,一来二去的,只要次数多了,相信我们总能撞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山主,再让陈山主开一开金口,随便点拨你几句,仙蜕炼形有何难?这就叫真经寥寥一句话,敌过假经万卷书。哈,这就叫撞大运!不信?你看看泓下大仙和云子仙师如今如何了,算不算得道成仙?肯定算啊。至于咱们那位和蔼可亲的灵均老祖就更不谈了,别瞧他老人家容貌稚嫩,其实道龄一大把了。他老人家可是落魄山的元老,搁在山下王朝,可不就是能够登个啥啥阁挂幅画像的开国功勋?你对落魄山半点不了解,我与灵均老祖经常能碰面的,啥事不清楚?想来那位德高望重的陈山主多多少少是听说过我的,晓得这是何等际遇吗?这就叫简在帝心……”
陈平安听得一阵脑壳疼,难怪这个小家伙与落魄山投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朱衣童子还在碎碎念,已经说到了陈山主与鳌鱼背刘重润的爱恨情仇,理由充分:“要不是没点啥,人家刘岛主能从书简湖千里迢迢,背井离乡,一路搬迁到落魄山地界?金屋藏娇,晓不晓得?也难怪,早年他听裴舵主信誓旦旦说过他师父的容貌,那叫一个神气高朗,轩然霞举。要说比拼皮囊,真心不吹牛,两个魏山君都打不过一个师父……”
“想来那位刘岛主痴心陈山主也算情有可原,可惜自己摊上个抠抠搜搜的主人,连看场镜花水月都难。城隍庙的山水邸报都是朝廷定时派发的,山上仙府间的邸报一份都没有,以致未能一睹陈山主真容,可恨可叹!不过那个刘重润确实长得不错,该瘦瘦,该鼓鼓……”
陈平安实在没耳朵继续听下去,飘然落地,咳嗽几声,朱衣童子连忙拍了拍坐骑的鳞甲,吁了两声如勒马,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陈平安忍住笑,道:“只是路过的。”
朱衣童子想了想,问道:“是山上修道的,还是混江湖的?”
陈平安笑道:“走江湖的。”
朱衣童子明白了,肯定是奔着落魄山的名头而来,便劝说道:“年轻人莫要太心高,奢望着能够登上落魄山,去拜陈山主为师。听我一句劝,那儿如今不待客,到了山门口,就要外人止步了。你要是不信,到时候白跑一趟,我也不会笑话你。罢了罢了,来者都是客,到了山门口,我与仙尉道长打声招呼,一碗茶水还是能喝上的。如此说来,倒也不算完全白跑一遭,回了家乡,与人吹嘘几句,不算吹牛皮不打草稿。”
陈平安拱手抱拳:“承情。”
朱衣童子板着脸点点头。是个懂礼数的年轻后生,不孬,混江湖肯定饿不着。
双方偶然相逢,机缘巧合,就这么结伴而行,一起跋山涉水,往落魄山赶路。
朱衣童子一来心大,再者确实半点不怕碰到个杀人越货的,在这处州地界,谁敢造次?
不过偶尔会打量几眼那个自称过客的年轻人,翻山越岭,身边青衫客如履平地,有那么几分高手风范,估摸着放在大骊之外的南方小国,开馆立派都不难了,难怪敢来落魄山碰运气。
朱衣童子忍不住问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外乡人。哪儿的,是大渎附近,一路往北走?”
如今在大骊王朝,所谓的外乡人,就只有整个宝瓶洲以南的广袤山河了,可若是往前推几年,可就是别洲人氏了。
陈平安笑道:“萍水相逢,莫问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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