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僧禅语有云:“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不管是不是误打误撞,反正早就道破天机了。
陈平安笑道:“小陌,我的真身还在桐叶洲,至于你眼前的我,只是个被自己流放的可怜人,我当然还是我。”
小陌犹豫了一下,还是忍着心中别扭说道:“小陌见过公子。”
谢狗望向那个古怪的存在,问了个与之匹配的古怪问题:“你跟那个陈平安到底是谁吃了谁?”
修道之人的阳神身外身出窍阴神,与真身的关系,谁主谁辅,一目了然。但是眼前这位,学问可就大了。
酒铺里边,赵登高、田酒儿、箜篌、崔花生,各自都静止不动。
白衣女子看着那个白发童子模样的化外天魔,笑道:“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吗?”
箜篌眼珠子微微转动,觉得既然大家都是自家人,怕个啥?
便不再假装木头人,立即开始振臂高呼:“隐官老祖,道法通天,拳镇三洲,剑术无敌,风姿卓绝,算无遗策……”她手臂挥动的轨迹扯起一股股七彩琉璃色,还有那些说出口的言语,字字都如金沙飘散空中。
陈平安笑眯眯道:“继续,好话不嫌多。”
箜篌觉得嗓子都快冒烟了,眼神幽怨道:“隐官老祖,恕我才疏学浅,真没词了。”
陈平安微笑道:“不再酝酿酝酿?”
箜篌抽了抽鼻子,满脸委屈道:“得翻书去,现学现用。”
谢狗小有意外:“箜篌,你藏得还蛮深。”
本以为这个邻居是那种嬉戏人间的仙人,不承想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飞升境。
练气士之间,同境看同境都是雾里看花的光景,不像纯粹武夫,能够根据呼吸、脚步、行走时的气态,尤其是全身筋骨肌肉的细微变化进行判断,很难遮掩武学境界。
察觉到陈平安的眼神,谢狗心中了然,试探性问道:“需不需要发个誓?”
这座巴掌大小的槐黄县城终于让她见识到了什么叫藏龙卧虎,先是那个看门人仙尉,如今又有一个飞升境的化外天魔,竟然还只是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
白衣女子拍了拍谢狗的貂帽,坐在一旁:“箜篌的身份确实不是什么小事,不过立誓就算了,管不住嘴也不是多大的罪过,留不住头而已。”
谢狗没来由感叹道:“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
箜篌察觉到谢狗的轻蔑视线,双手叉腰,与她直愣愣对视。
谢狗摊开手:“你赢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白景,按辈分算,绯妃是不是你的再传弟子?”
谢狗想了想:“我的徒子徒孙多了去,数都数不过来,绯妃是跟谁学来的道法,除非面对面对峙,打一架,否则不好确定。我这一觉睡到天亮,之前在曳落河,为了来见小陌,走得急了,也没跟绯妃这个晚辈打照面啊。”
按照青同的说法,白景曾经在蛮荒那轮大日中建造道场,只是每过几百年就需要重建,蛮荒天下走炼日拜月这条修行道路的妖族修士半数都得承白景这份情,所以陈平安最早听闻青同说起白景,才会猜测白景是不是火精化身。
不比诸多明月,在大日之中,即便是精通火法的飞升境修士同样极难久居,就像火龙真人,被誉为浩然天下火法第一人,好像也未能走通这条道路,无法凭此跻身十四境。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有许多天才修士的大道根脚隶属于“神异”一道,都是那种金身破碎的神灵转世,虽然神性不全,但天生适宜修行,往往破境神速,只不过地仙瓶颈又比纯粹的道士更难打破。
所以谢狗说自己徒子徒孙众多,不算吹牛皮不打草稿。
谢狗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边的白衣女子:哎哟喂,个儿挺高啊,都快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了。
谢狗再看了眼陈平安:问我作甚,何必舍近求远,你得问我身边的这个持剑者啊。
白衣女子看了眼谢狗,懒洋洋道:“不是十四境,在意个什么?”
谢狗气不打一处来。往常这种话可都是她来说的,无非是将十四境说成飞升境。
如此说来,自己确实矮人一头,可能还不止。
白衣女子懒得理睬她,缓缓说道:“假若人间有这么一个山头,就以这座槐黄县城作为龙兴之地。”
“有朝一日,昭告天下,立教称祖。”
“寇名、崔瀺、齐静春,三位正副教主,郑居中掌律,刘聚宝管钱。”
“这几个,不但可以为旁人指明大道方向,同时有人率先登高,以身作则,开辟道路,变天堑为通途。与此同时,相互间查漏补缺,治学、教化、事功,各有所长,只说一座祖师堂内,就坐着五位十四境大修士。”
饶是谢狗都听得目瞪口呆。十四境大修士是路边菜园子里的大白菜吗,扎堆呢,一棵又一棵的?
红烛镇,正月里还是很有些年味的,作为商贸枢纽,大骊各州诸郡在此开设会馆颇多,旧面孔新春联,人人喜庆。
一间书铺的年轻掌柜此刻正躺在藤椅上打着盹,水府事宜反正都交给佐官胥吏们去打理了,他就学落魄山陈山主当起了那甩手掌柜。
有人风尘仆仆地跨过门槛,笑着抱拳,说了句讨喜言语:“李掌柜,开门大吉,预祝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李锦瞧见了陈平安,从躺椅上坐起身。双方都还算知根知底,李锦就没有如何矫情寒暄,都没起身相迎,只是拱手还礼:“生意确实还行。”
陈平安乐得李锦如此不当回事,还自在些,进了书铺,扫了几眼书架,视线停在一处,问道:“这套《二十七史百将传》怎么少了一册?”
收藏这个行当,精善之外也求全,若是不全,价格就上不去了,如今单缺第二册,李锦的生意经还是很老到的,照理说不该做这种亏本买卖。
“被一个老朋友看中了,破例没收钱。”李锦没有含糊其词,给出了解释。
毕竟眼前这位年轻隐官和那个如同终于拨云见日在中天的落魄山,于他李锦都有一份极为罕见的传道之恩。
先是朱敛赠送了两幅画,之后陈平安亲自帮忙描金、钤印,无异于帮助李锦凭空多出一场鲤鱼跳龙门的天大造化,这份香火情,身为冲澹江水神的李锦注定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偿还了,细水流长,慢慢来吧。
陈平安略微思索一番,回忆了一下第一册和第三册的内容,瞬间心中了然。
能够让李锦破例的客人,多半是那个州城隍爷张平了,昔年馒头山祠庙的土地公,在大骊山水官场的升迁之路属于连跳数级,当之无愧的破格擢升,要说现任处州城隍爷张平没有一些云遮雾绕的大道根脚,谁信?
魏檗虽然从未泄露过对方底细,但是偶尔几次闲谈,每当聊起,作为北岳山君的魏檗言语可以遮掩,神态却是答案。
落魄山与张平的城隍庙可是山水近邻,陈平安当然比较上心,所以查阅了不少关于古蜀地界的各类掌故,尤其是历史上那个神水国的档案,再加上州城隍庙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又与落魄山结缘,小米粒经常念叨的,据说这么多年来风雨无阻,按时点卯,心诚得很,从她这边接任了骑龙巷右护法的位置……所以陈平安对那个朱衣童子属于久闻大名却只可惜素未谋面了,这趟回家,陈平安打算一定要跟这个一门心思想当骑龙巷总护法的小家伙多聊几句。
李锦微笑道:“还请陈山主看破不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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