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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双腿垂在船外,除了酱肉就蒜瓣之外,半晌没动静,等到吃完,拍拍手,油腻掌心抹了抹船板,问道:“高孤,你们几个咋想的,真不怕余师兄仗剑远游,找上门去,一剑一颗头颅掉地上?”

这个高孤,飞升境圆满,公认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青冥天下十人之一,还是天底下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修士之一。

当年那场变故发生后,高孤就站在白玉京边界,遥遥看着白玉京。那是一种不管是谁稍稍与之对视一眼,就会倍感瘆人的沉寂眼神。

狠人往往话不多,何况隐忍了这么多年,高孤绝对不是那种愿意将仇怨带进棺材的人。

果不其然,高孤点点头,语气平静道:“地肺山华阳宫,梦寐以求,贫道等着。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陆沉知道高孤的真正倚仗不单单是他修为境界够高,山头够大,徒子徒孙遍及一洲。

他最大的倚仗,在于人间就像一张大网,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一个个绳结,有些绳结随着岁月推移会逐渐腐朽殆尽,但是某些绳结只会越来越绷紧、坚韧,故而越发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

藕神祠只是这其中的一个,岁除宫那座少年窟亦然,高孤更是。

现在就看谁来做第一个推墙之人了。高孤?孙怀中?吴霜降?

白玉京的谱牒道官确实不计其数,只是万丈红尘,深陷其中,道心蒙尘,尤其是等到大战蔓延天下,杀戮四起,道官出手,折损阴德,或伤或死,陨落无数。

“贫道算个什么东西。”高孤微笑道,“辜负狂名三千年。”

狠人撂狠话,从来不用脸色狰狞,总是这么云淡风轻。

陆沉叹了一声:“老高,作为朋友,得劝你一句,可不能说气话。”

山上修行,活得越久,道龄越长,朋友越少。

高孤的小弟子出身弘农杨氏,是高孤最器重和宠爱的嫡传,没有之一。

之所以器重,不仅因为此人的修道资质、文韬武略极为出类拔萃,更因为此人的性情在高孤看来最为“类己”,一生都无道侣更无子嗣的老宫主简直就是将这名小弟子视若己出。

陆沉伸出三根手指:“白玉京的某个地方,粗略算过,你们不会超过三成。”

高孤笑道:“这么多?意外之喜。”

陆沉后仰倒去,躺在船头,双手作枕头,看着漫天飞雪。

高孤说道:“陆沉。”

“嗯?”

“天下必须有余斗,人间不可无陆沉。”

“我谢谢你啊。”

“那就给贫道磕三个响头?”

陆沉闭着眼睛,嘴上念叨着:“咚、咚、咚。”

高孤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陆沉的袖袍:“不必伤感。”

风雪天里,一行三人徒步而行。

为首一人是个单凭装束看不出道统法脉的中年女冠,便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飞升境剑修,鬼仙宝鳞。

青冥天下授箓道官每逢法事、科业、斋戒,都需要依制穿着,不可有丝毫僭越,只是出门在外游历,除了某些稀奇古怪的个人喜好之外,往往是如宝鳞这般,头戴远游冠,脚踩云履,属于最为常见的道士装束。

这是道祖钦定的规矩,用来勉励修道之士,修道立德,统以清净。

宝鳞身边跟着她新收的两个嫡传弟子,如同璧人般的少年男女,都是剑修,分别名叫吕蚁、邱寓意。

吕蚁好奇问道:“师父,既然是要跟那个道老二问剑,好像方向不对啊。”

宝鳞说道:“要先去见个僧人。”

两名弟子面面相觑:在青冥天下,一个道士找僧人做啥?

只是他们再一想,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师父是谁?

连那位道老二和白玉京都不放在眼里。

吕蚁问道:“师父,见过了那个和尚,咱们师徒仨就要去白玉京了,对吧?”

宝鳞不置可否,笑着没说话,吕蚁就越发慌张了:难不成师父要遁入空门?!

宝鳞笑道:“别瞎想,师父只是与故人叙旧而已。”

邱寓意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能不能不与白玉京问剑啊?”

吕蚁赶紧咳嗽一声,提醒师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宝鳞倒是没有生气,说道:“在外人看来,当然是我自寻烦恼,但是在我自己看来,是躲不掉的事。”

世事无常,萍踪聚散。有那好聚好散又重逢的,就也有那黯然收场的。

白玉京二掌教余斗曾经与三位挚友相逢于微末,一起修行,一起登高:刘长洲,曾经自号垢道人,也就是如今的紫气楼姜照磨;邢楼,阵师,道号天墀;宝鳞,剑修。

四位飞升境大修士结伴游历,那种意气风发,可想而知。

余斗“真无敌”的绰号就是在那段峥嵘岁月里流传开来的,这个比余斗道号更有名气的绰号当然不是余斗自封的,只不过余斗从来懒得否认。

由飞升境跻身十四境,既是难关,更是心关。大修士想要跨越这道天堑,不可力求,只看道心。可能唾手可得,可能比登天还难。

最终刘长洲和邢楼都死在了余斗剑下,所以宝鳞每次出关都会直奔白玉京与余斗问剑,落败后再去闭关。

数千年来,她已问剑多次了。举世皆知她必输无疑,恐怕连她自己也心知肚明,但好像除了这件事,她就再无事可做了。

天下人都可杀邢楼,唯独你余斗杀不得。

因为她的道侣邢楼与余斗是同乡,甚至可以说,邢楼才是余斗的第一位领路人,在之后的修道路上,更是为了余斗两次跌境,伤及大道根本,在试图打破飞升境瓶颈之时,被心魔牵引出天外天的化外天魔。

原本属于邢楼的一件山上重宝也早就送给了余斗大炼为本命物,若非如此,哪怕破境不成,他也绝对不至于在闭关期间走火入魔……可以说,没有邢楼,余斗早就死了,就不会有后来的白玉京二掌教,如今的真无敌。

宝鳞缓缓而行,伸手接住飘落在掌心的雪花。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往事已空,如一梦中。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枯木犹能逢春,老树尚可着花。故人呢?

吴霜降说得对,要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需要三个杀力极大的十四境修士,并且皆不计生死,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再来联袂问剑白玉京,才有可能让余斗真正吃苦头。”

当年吴霜降找到她,她闻言只能苦笑。上哪去找三个十四境修士?

“此次返回岁除宫闭关结束,我就是了。”

“其余两个呢?”

宝鳞撇开那份执念不谈,不缺自知之明。

天下剑修,完全可以拔高一境看待,因为面对其余练气士,公认同境界无敌手,就算偶有例外,那也只是例外,唯独一位飞升境剑修不能如此作数。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不是你需要分心的事情了。宝鳞,不用着急给我答复。毕竟让一位纯粹剑修与外人联手问剑白玉京,像是一场阴谋,终究违背本心。等到什么时候真正想通了,你再来岁除宫找我。你与余斗如今死敌是死敌,故友还是故友,要是没想好这一点,就别答应这件事。”

宝鳞沉声道:“可以!就此说定!等我此次闭关再出关,就去岁除宫。”

吴霜降却摇摇头:“一看就是没想好。先回去慢慢想。”

吴霜降可不希望找一个会在战场上临时倒戈的盟友。

当时吴霜降流露出一种略带讥讽的促狭神色,就像在说:你可以意气用事,但是别把我当傻子。

雍州边境,一条大渎水底,山巅有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老樟树,上有玄狐与黑猿,将樟树作为道场。

“绝妙好祠!”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暗赞一声,然后低头弓腰,鬼鬼祟祟,试图偷摸走过回龙桥,结果玄狐和黑猿站在树枝上开始朝那道士狂吐口水。

当年就是桥上的王八蛋怂恿它们打了个赌,当然是看似稳赢结果赌输了的结局,虽说不耽误它们修行,但是至今尚未能够炼形成功,害得它们沦为相邻数州的大笑话。

明明是两个玉璞境修士了,结果至今不敢离开藕神祠地界出门远游,缘由竟不是怕被人打死,是担心被人笑话死。

年轻道士一边四处躲闪,一边哈哈大笑:“唉,打不着!嘿,又躲开了!嚯,气不气……”

过会儿又开始骂骂咧咧:“不讲江湖道义,没有半点武德,暗器伤人……你大爷,好浓的痰!”

年轻道士直起腰杆,辗转腾挪,蹦跳起来,朝天递拳,将那些快若箭矢的一口口唾沫打散。

汝州一个小国,颍川郡,遂安县,灵境观。

如今老观主刚卸任,新观主还没有上任,庙祝刘方最近是不敢露面了,都是常庚带着几个年纪轻轻也未授箓的常住道人在忙碌。

这天,常庚登上鼓楼,按时敲过暮鼓,返回那间与灶房相邻的屋子,点燃油灯,从床底下抽出一口小木箱,取出一只棉布包裹,放在桌上,打开后,是一大堆竹制物件。

陈丛敲门进来,坐在桌旁,好奇问道:“常伯,这些是什么?”

常庚笑道:“俗称筭子。”

陈丛疑惑道:“什么?”

常庚解释道:“上竹下弄,意同‘算’,筹算之算。长六寸,计历数,六觚为一握,数量有点多,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自己数数看有多少枚。”

陈丛懒得照做,只是问道:“是运筹帷幄的那个‘筹’字?”

常庚笑着点头。

陈丛双手交错搁在桌上,借着泛黄灯光打量起竹筹,说道:“常伯,有说法?”

常庚嗯了一声:“天地圣人如铁山石柱耶?答曰,如筹筭,虽无情,运之者有情。”

陈丛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懂。”

陈丛知道常伯的肚子里装满了墨水,什么都懂一些,说话难免拽点酸文,只是时运不济,家道中落了,才落得这般田地,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只是很多事情,陈丛想要与常伯刨根问底,不肯只是知其然,还要问出个所以然。

比如常伯到底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学问,将来自己有无机会在市井书铺购得。

常伯偶尔会报出些书名,大多时候都说看书太杂,年纪又大,记不住了。

看着常伯自顾自摆弄竹筹,陈丛不太感兴趣,只是随口说道:“常伯,洪观主其实是好人,虽说平日里没什么好脸色,可是待我们不薄,下任观主很难这么好说话了吧?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来的观主会不会不认旧账了,随便一笔勾销,然后找个由头赶我们离开道观啊?”

毕竟一座道观内,尚无道牒的常住道人身份依旧是香饽饽,不知被多少人眼馋,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想要来分杯羹。

常庚笑道:“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

陈丛无奈道:“说了不等于没说。”

常庚说道:“那就加上一句‘不问收获问耕耘,事到临头不袖手’。”

陈丛比较烦这些老调重弹的大道理,趴在桌上,常庚便笑他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陈丛沉默许久,才道:“常伯,我其实挺喜欢这儿的。”

常庚说道:“地方小,风景好。书上有句话就很应景,‘苍官青士左右树,神君仙人高下花’。”

陈丛笑眯眯问道:“常伯,是哪本书,又记不起来了吧?这算不算老来多健忘?”

常庚说道:“没大没小。”

陈丛嘿嘿笑道:“那我也加一句呗,老来身健百无忧。”

常庚微微抬了抬眼帘,看着这个眉眼清朗的少年,笑了笑。倒也没变太多。

陈丛问道:“常伯,最近还在刻印章吗?如果有新的,给我瞅瞅?”

常庚摇头道:“雕虫小技,不务正业。”

“咋个才算正业?考取功名,去衙门当官?还是授箓道牒,修行仙法,当个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

“需要印外求印,应当道上求道。神仙术法不过傍身一技,唯有修道立德是第一关头。”

陈丛憋着笑,竖起大拇指:“常伯,讲道理,说空话,你是这个!”

常庚摇摇头,笑骂:“臭小子。”

陈丛正色说道:“常伯,真不是跟你开玩笑啊,以后哪天等我兜里有钱了,归拢归拢印章,帮你出本印蜕集子都不难,不过能卖出去几本,我可不保证啊。”

常庚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印章啊?”

陈丛想了想,点点头,重新趴在桌上:“喜欢啊,一方印章的底款,文字聚在一起,如人一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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