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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夫妇二人很清楚,爷爷曾经真正想要去游历的是北边的俱芦洲,以及拥有渝州的西北流霞洲。

前者是年轻时候就想去,那会儿的梳水国武学宗师总觉得江湖剑客与山上剑修没什么两样,如果真有区别,一去便知;后者是老了之后想去。

反正两个地方都很想去,又都始终不曾去过。

宋凤山当然不放心爷爷去桐叶洲。浩然九洲,就数此地昔年被蛮荒天下妖族糟蹋得最狠,如今山上山下最不太平。

上次陈平安已经带着道侣宁姚主动拜访竟陵山了,还喝了顿酒,只是要着急赶路去往彩衣国,就没住下。

宋雨烧也没脸挽留年轻人,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要不得。

年轻人肯忙事业,忙大事,很好,游手好闲就不像话了。

至于这次落魄山下宗庆典没有邀请自己,宋雨烧也没觉得有什么。

那些山上的风光,一介江湖武夫有什么好掺和的,况且那小子的下宗还不在宝瓶洲,山水迢迢,多半是嫌自己老了嘛,走不动道了,吃不得辣喝不动酒了。

臭小子,下次见面,别想我有好脸色。

如今城内,活人有十几个。

为首的是个披甲佩刀的壮汉,假装是五境的六境武夫,叫洪稠,与汪幔梦是一对露水鸳鸯。

汪幔梦是山泽野修出身,个子很矮,但姿容狐媚,肌肤白皙,穿一身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踩一双绣鞋。

这十几个野修和江湖武夫本来是想来捞偏门财的,毕竟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嘛。

事实上,也确实差点就被他们挣着一大笔钱了。

结果好死不死,遇到了一个姓钟的读书人,身边带着个胖子扈从。

一帮做惯了捞偏门营生的家伙在这座鬼城之内竟然开始被逼着做起了好事:先是当起了木匠,打造了一辆辆木板车,小心翼翼归拢散落城内的尸骸;再当那出钱又出力的大善人,打造出义庄停灵处;又寻龙点穴,找出风水好的阴宅,开辟建造出坟地;还要辨认那些尸骨的生前身份,这就得去城内两座州郡衙署的户房仔细查阅档案和地方志。

他们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用心读书、翻书、抄录名字,敢情是练字呢。

此外,每夜还要临时充当鬼差,陪同古丘一起夜审众多孤魂野鬼,仔细检点生平事迹。

那几个不是练气士的江湖武夫早已经麻木了,估计这辈子走夜路都不会怕鬼了。

只是最近,这伙人出现了分歧。

古丘在立春那天清晨突然说如今城内事了,其他人按规矩得了钱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除了辛辛苦苦挖地三尺得来的那些黄白之物,其他古董字画、奇珍善本有古丘帮忙掌眼估价,都折算成神仙钱或是真金白银,倒也清清爽爽。

以汪幔梦为首的一拨人觉得留在城内跟着古丘厮混说不定是一条平步青云的路子,但她的姘头洪稠却觉得窝在城内无甚意思,还不如大伙儿抱团找个地儿开山立派,等到有了本钱,再被朝廷招安,卖予帝王家,也能有个更好的价格。

双方争执不休,又都觉得就此散伙确实不如聚拢在一起,所以就一直拖着,分别住在两座相邻的昔年州城高官宅院,各有一座藏书楼,名为七千卷和八千卷。

此刻,一排人蹲在破败城头上,就像在晒……夕阳。

他们实在是无事可做了,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能让双方都认可的路子。

他们瞧见了一个青衫长褂的老者,看脚步和气势,像是个练家子。

一个瘦猴似的年轻汉子笑道:“老先生,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干吗呢?”

见那老人不搭话,瘦汉故意危言耸听:“这里可是一处厉鬼横行、满是凶煞的鬼蜮之地,看天色马上就要入夜了,老先生小心些,切莫托大,仗着一点武技就觉得可以横着走了,小心阴沟里翻船,那些鬼物作祟的魇人手段古怪得很,不是江湖人可以对付的。”

老人闻言笑了笑,点头道:“我是远游至此的外乡人,桐叶洲雅言说得蹩脚,只能听个大致意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瘦汉好奇问道:“外乡?怎么个外乡法?”

老人说道:“来自宝瓶洲。”

一行人顿时觉得后背直冒冷气。

惹谁都别惹宝瓶洲的人,如今几乎是桐叶洲山上山下的共识了。

没法子,那边确实出人才啊。

比如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可不就是出身宝瓶洲?

那个叫姑苏的胖子离开鬼城之前就曾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与年轻隐官是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说那位陈剑仙身高一丈,膀大腰圆,相貌狰狞,光凭那副尊荣就能震慑凶邪鬼祟了,还建议他们这拨不是练气士的江湖兄弟走夜路时直呼年轻隐官的名讳。

他们当然不信:就凭你这个每天对着汪幔梦流口水的胖子,也能与那位远在天边、高高在上的隐官称兄道弟?

只是再不信,嘴上也得捧着对方。

没辙,还不是因为在对方手上吃过苦头,不是被吊起来就是被绑在梁上当君子。

这都没什么,主要是那个梁上君子刚打盹就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身边突然坐着个七窍流血的女子在梳头发,等到吓晕过去再醒来,就发现自己依偎在女鬼怀中,与之对视一眼后,就又昏死了过去……度日如年,这段时日在城内的惨淡经历,出去以后都可以写本志怪小说了。

宋雨烧径直走去那座旧城隍庙。

一地风水如何,走惯了江湖的老人还是能够看个真切的。

只说这座城内不见任何一具白骨尸骸,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多半是本地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城隍爷。

古丘,鬼城真正的主人,如今坐镇旧州城隍庙。

婢女小舫,金丹境伥鬼,常年住在一座桃花小院里。

古丘出身旧大渊王朝的一个郡望名门,父亲曾是一国织造局主官,先帝心腹,古丘自己也是货真价实的两榜进士出身,弱冠之龄就外放补缺,担任州城辖下一个大县的县尉,政绩斐然。

钟魁离开前说可以在大渊新君面前帮古丘引荐一番,说不定可以让古丘获得朝廷封正,正式担任一州城隍。

按功升迁,没什么好矫情的,只是古丘还是有点犹豫。

实在是先前那位主持水陆法会的大渊武将敷衍了事,为了交差,让众多骸骨在搬运途中碎了至少半数,古丘前去劝说,结果差点陷入围攻,这让古丘彻底寒了心。

何况在古丘看来,那位新君得位不正,不算继承正统,结果被那个胖子讥讽了一通:“年纪轻轻的就有一身旧文人习气,不想着力挽狂澜,总想着遇到一位雄才伟略的明君才出山,才可以施展抱负,姑苏大哥我要是个当皇帝的,也不稀罕你这种清流名士。”

古丘当然清楚这是姑苏的激将法,不过思量过后,确有几分道理。

钟魁曾经一语道破天机:“之所以会坐不稳一座城隍庙,翻不动一本功德簿,是有原因的,得多想想有心为善与无心为恶两事。”

城隍庙内,小舫与古丘轻声提醒道:“刚刚来了个老先生,自称来自宝瓶洲,好像是个六境武夫。”

古丘点头道:“不用管,由着老先生随便逛就是了。”他早已看出对方是一位正身直行的江湖老人。

果不其然,那位老先生也没有走入城隍庙,只是在门外遥遥抱拳就转去别处。

老人原本想着下次见面一定要摆点臭脸给年轻人瞧瞧,只是当老人真的看到街上那一袭青衫时,还是没能绷住脸色,笑了起来。

宋雨烧双手负后,快步向前,笑问道:“不是没在山中吗,怎么找到这里了?”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下山没走远,又得了学生的飞剑传信,就赶过来了,反正没几步路。”

宋雨烧问道:“找个地方,整个火锅,小酌一番?”

陈平安微笑道:“前辈毕竟年纪大了,想要小酌就小酌,我可要放开喝了。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宋雨烧笑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瓜皮跟谁学来的怪话。”

两人并肩而行,老人转头看着青衫背剑的年轻人,点点头:“不孬。”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有件事,可能得跟前辈讨教。”

宋雨烧点头道:“上了酒桌再说。”

陈平安在现身街道之前,就已经劳烦古丘和小舫找火锅食材去了,至于酒水是不用找了,陈平安自己就有。

一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宅子里,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口热腾腾的铜锅,各色切好的荤素食材、菜碟、剁椒酱料俱全。

陈平安与小舫抱拳致谢,少女嫣然一笑,摆手让他不用这么客气,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

因为要与宋前辈喝过酒再聊点事情,陈平安就没有邀请她和古丘一起。

小舫跨过门槛后,突然停下脚步,好奇问道:“能不能问问公子姓甚名谁?”

毕竟是钟先生的山上好友,而且上次对方出现在城内时是极有高人气势的,一下子就震慑住了所有人。

陈平安笑道:“姓陈名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小舫愣了愣,忍住笑,说道:“好巧。”竟然与那位年轻隐官同名同姓哩。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巧。”

那些趴在墙头的看客哄堂大笑,口哨声四起,汪幔梦尤其乐不可支:俊俏后生好大胆,姐姐就喜欢这种满身书卷气的读书人。

小舫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开始挥手赶人。陈公子与年轻隐官同名咋了,那个陈平安管得着吗?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和两只白碗。喝酒用酒杯,那是刘酒仙和魏海量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宋雨烧瞥了眼陈平安手边的佐料碟子,干辣椒和新鲜剁椒还不到一半。陈平安察觉到老人的视线,只得又夹了两筷子。

宋雨烧给自己倒满一碗酒,但是没有着急喝,开口说道:“违心的事情不要做,发自本心但有违江湖道义的事情也不要做。今日做不成、未来有望做成的事情,切不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要着急去做。”

陈平安沉默片刻,提起酒碗,笑道:“那晚辈就没有问题要问了。”

宋雨烧端起酒碗,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咋了,是对宁姑娘之外的女子动心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前辈你怎么回事,竟然会问这种问题。

也就是前辈你,不然谁说这话都没完。

陈平安举起酒碗,闷闷道:“前辈,别废话,都干了。”

宋雨烧怒道:“真被我说中了啊,你个瓜倒是出息了,如今半点不了,喝个屁的酒,讨骂不是?!”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你自己说说看,这种事情,可能吗?借我胆啊?”

我在剑气长城时,每次出门喝酒后都得先震散一身酒气才敢敲门。当然,不至于被关在门外一宿,不至于。

宋雨烧神色舒展,点点头:“倒也是。这碗酒,我随意,你干了。”

陈平安一饮而尽,嘴上说随意的老人其实并没有随意,也直接喝完了一大碗酒。

陈平安见状便有点后悔,早知道拿出剑气长城自家酒铺的“大碗”了。

桌上都不劝酒,宋雨烧喝着烧酒,突然问道:“你小子怎么都有白头发了?”不多,但是既然扫几眼就看得出来,说明年轻人的白头发也不算太少。

陈平安愣了愣,笑道:“可能是跌境的缘故。无所谓了,显老点,挺好的。”

这件事自己不曾留心,想必身边那些早有留心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选择不道破。

大概这种事,只有一个早已须发皆白的长辈才会说得不忌讳。

老人也不问为何跌境,只是笑道:“只有少年才会一门心思想着白发显老亦无妨。”

陈平安嘿了一声。

屋外墙根处先前蹲着个白衣少年,墙头汪幔梦一拨人被赶走后,终于无事一身轻的少年就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不去打搅自家先生与那位三言两语就改变了一桩变天大事的老前辈好好喝酒叙旧。

汪幔梦扭头看着那个两只雪白袖子甩得飞起、心情似是极好的俊美少年,越看越觉得屋内桌旁那个青衫客相貌不咋的,很不咋的。

她拧转着纤细腰肢,神色妩媚地笑道:“哪家少年郎跑这儿来耍,天黑了,怕不怕走夜路啊?紧紧跟在姐姐身边就是了。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不小心撞着摸着了什么也是常有的事哩,姐姐不会怪罪的。”

崔东山此刻心情好,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只是抬起头,发现初春时节,下雪了。

见那一身雪白的俊美少年始终不搭话,汪幔梦便也觉得无趣。

她并未伸手去捏少年的脸颊,不是怕打翻醋坛子,只是鬼使神差地觉得这个眉心一点红痣的少年好看得就像自己还是少女时,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在家乡村野桥边见到的数枝梅。

雪渐渐下大了,崔东山双手笼袖,缓缓走在街上,回过神来,蓦然而笑:“这位姐姐,我叫崔东山,是先生的学生。”

桌上火锅桌外雪,三千世界雪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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