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当年几乎是被老天君和太平山上任山主强压着离开桐叶洲去往五彩天下的,这次重返家乡,需要她去重新厘清太平山地界那些个昔年山水地契属于太平山的藩属山头,如今哪些已经自立门户,与恢复国祚的当地朝廷重新交割了地契,哪些又花落别家,换上了一拨拨开山立派、创建自家祖师堂的仙府门派。
陈平安就站在门口,黄庭一抬头,没好气道:“我是青萍剑宗的首席客卿,你也很快就是我们太平山的记名供奉了,又不是外人,忌讳个什么?”
陈平安这才自己搬了把圈椅坐在果然身边,双方投缘,也无须客套寒暄,点头致意而已。
黄庭靠着椅背,双手揉着太阳穴,头疼道:“要不是有果然帮忙,我得抓瞎,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真正重建祖师堂。我们门口那位护山供奉也是个吃干饭的。”
于负山也不以为意,哈哈笑道:“有心无力,惭愧惭愧。”黄庭那么好看,一颦一笑俱是风流,她说啥都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能者多劳,有龙门前辈坐镇,太平山重续香火指日可待。”
黄庭笑呵呵望向他,意思是:同样是记名供奉,陈山主你不得表示表示?
陈平安识趣道:“我已经撰写了一本册子,只是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让崔东山帮忙补充,相信过几天就可以寄来。”
黄庭点点头。事到临头才知愁,千头万绪都需要她亲力亲为,才知道想要当个称职的山主,难度到底有多大。
陈平安拿起桌上一本账簿,随手翻阅开来,随口问道:“黄庭,我还是之前那个说法,如果需要神仙钱,落魄山账目上还趴着不少现成的谷雨钱,可以借给你,算利息的,不白借。”
按照姜尚真的估算,太平山想要恢复昔年巅峰气象的三成,哪怕只是三成,填补千里山河天地灵气的窟窿就大概需要三四千枚谷雨钱。
落魄山财库一口气拿出一千五百枚左右的谷雨钱问题不大,也能帮太平山解一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黄庭摇摇头,指了指桌上那件咫尺物,笑道:“借钱就算了,钱好还,人情债难还。这件咫尺物里边有些天材地宝,你先打开瞧瞧,过过眼,都是我从五彩天下四处搜刮来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我并不精通宝物鉴别,收不收,只看眼缘,如果早知道能够这么早返回浩然天下,我就多拿些了,回头来看,简直就是白走了两处远古秘境,此事怪我自己。你下山时干脆带上它,帮忙看着卖就是了,如今桐叶、宝瓶、扶摇三洲之地反正都缺这个,紧俏货嘛,陈山主又是出了名的山上朋友多,事后全部收益,九成归我,一成归你,如何?要是在商言商,分账不是不可以商量,比如两成?反正如何杀猪找冤大头我都不管,卖出去的价格越高,陈山主的分成就越多。”
陈平安也没什么可矫情的,将那件咫尺物收入袖中:“那就说定了,一成归我。只管放心,我会帮忙开高价的。事成之后,归还此物,九一分账。”
于负山调侃道:“陈隐官这是打算杀熟?”
陈平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将那把圈椅搬回原位,笑道:“我跟负山道友就很熟。”
于负山立即闭嘴。
陈平安抱拳告辞,果然突然站起身:“想跟陈先生闲聊几句。”
黄庭独自看着桌上的卷宗档案,哀叹一声。得赶紧找个合适的宗主候补人选了,自己是真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务。
陈平安拉上于负山一起散步,陈平安说道:“负山道友,接下来桐叶洲中部开凿大渎一事可能需要你从百忙之中抽身,牵引诸多江河支流改道了。作为报酬,以后负山道友凭借崭新大渎走水就名正言顺了,不会有任何异议。”
于负山虽然不谙庶务,但是人情世故还是懂得的,说道:“我忙不忙,隐官大人难道没看见吗?太平山是开凿大渎的发起人之一,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推托半点,之后走江化蛟,这份天大的香火情,劳烦你折算出个价格,是几枚神仙钱就是几枚,也别跟我客气。在这类事情上边,我与黄庭是一个脾气,欠钱可以,只是别欠人情。丑话说在前头,我如今没什么家底,到时候能还上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有劳你先帮忙垫着,将来补上。反正都算我个人欠你们青萍剑宗的,不算在太平山头上。”
陈平安笑着点头:“出山帮忙开凿大渎,负山道友也算是以工抵债,这笔账,我会算清楚的。此外,负山道友能够提前熟悉大渎主河道的沿途山水,一举两得。”
于负山问道:“这是隐官早就算计好的?”
陈平安埋怨道:“怎么可以说是算计,既显得我居心不良,负山道友也有被杀熟的嫌疑。”
不料于负山用了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道:“我要是脑子灵光点,这些年岂会为了避难窝在个小地方,守着个店铺混吃等死?被老谋深算的陈隐官杀次猪,半点不奇怪。”
于负山根本不给陈平安拿怪话埋汰自己的机会,正事聊完,赶紧告辞离去。
夕阳西下,就像有人在天边放了一把大火,烧得云海鲜红。
湖光山色有无中,人生行乐须年少。
仙人果然,少年姿容,头别一支桃符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陈平安笑道:“辛苦龙门前辈了。”
果然微笑道:“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不值一提。对待太平山重建一事,陈先生用心之深,起念之大,不是我可以媲美的。”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据说当年从未登上太平山的陈先生早就将自己当作半个太平山修士了。
陈平安玩笑道:“与龙门前辈都是记名供奉,那么下次游历中土神洲铁树山,想必不会吃闭门羹了。”
果然说道:“我可能会在这边多待几年,不过会与师姐书信一封,届时扫榻相迎,虚左以待。”
千里之地,杳无人烟,在此登高望远,满眼俱是孤寂之意。
有斜阳处,最怕登高楼。
果然说道:“有点事情可忙,其实对黄庭来说反而是好事,可以分心。”
所以果然会故意在很多并非关键问题的细枝末节上让黄庭拿主意,不单单因为黄庭是山主、他是供奉那么简单。他是有意为之,让黄庭为难。
陈平安轻声道:“等到忙完了,又会稍稍安心几分。”
吴霜降的岁除宫被青冥天下称为少年窟,这座太平山又何尝不是?
陈平安打算在太平山祖师堂建成时送出《丹书真迹》。
按照之前陆沉的那个说法,此书材质本身就属上乘,如果再加上一千二百多个文字,炼化之后,刚好可以支撑起一场罗天大醮,作为太平山的护山阵法。
只是因为此书是李希圣赠送给自己的,陈平安当然需要问过李希圣,所以还让陆沉帮忙捎话。
赶巧,李宝瓶此次做客青萍峰,就主动提及此事,说她哥好像知晓了,无妨的,还说以后只要时机合适,她哥一定会来太平山。
而这个暂时还是儒家门生的李希圣,作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一气化三清之一,正好是太平山道士一脉的掌教祖师。
太平山上任山主当初跻身天君之时,焚香请神降真,结果未能见到大掌教寇名莅临祖师堂,引以为憾。
陈平安与果然道别,接下来要去一趟蒲山。
果然抱拳笑道:“陈先生是真正的粹然醇儒,论道讲理,只是实实落落,有真学问,绝不怪怪奇奇。”
陈平安神色尴尬道:“委实当不起龙门前辈的这个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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