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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他这位曾经被誉为白玉京小掌教的玉枢城道官,在这里悄然而死的,还有昔年白玉京十二楼中的两位副楼主。

他们曾经是道侣,同样是因为违反了白玉京的金科玉律,被黄界首亲自领进此地闭门思过。

听说在那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当中,有个出身符箓派祖庭之一的青词宫元婴境修士南山,与那采收山名为悠然的女修同年同月生,就连时辰都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这两座顶尖宗门的关系,就像早年的两京山和大潮宗。

在这烟霞洞内,人人都被大道压制,流徙囚禁在此的修士不管在外边是什么修为,境界如何高,全部沦为字面意思上的无境之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自然就无法炼气修行了。

而且所有修士都会被打回原形,曾经在修行路上被天地灵气淬炼过的坚韧身躯、魂魄,在这里都重新变得与凡夫俗子无异,孱弱不堪。

唯一的例外,就是偏偏不伤原本命中既定的阳寿。

简而言之,就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与外界天地截然不同,人之身躯依旧会慢慢腐朽,只是速度放慢了——肯定是道祖的手笔。

在这里待了将近八百年,张风海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山顶上放眼望去,荠麦青青,一望无垠。

有个老翁这些年一直帮忙照看河边的水车,说是帮忙,其实就是依附张风海,有个靠山,不至于每天被人找乐子。

那个早已忘记在这里待了多少年的老人,每到冬天就会满手冻疮,鲜血直流,苦不堪言。

前不久翻耕农田,被他刨出了一截折断的剑尖,就主动送给了张风海,有点佃租的意思,可惜张风海去搜寻,始终未能找到那把剑的其余部分。

这种事,得看缘分。

张风海事后听人说,老人找到那截剑尖时,指甲盖里满是泥土的干枯双手使劲攥着这件不知属于谁的老旧之物,坐在田垄上,先是怔怔出神,接着低声呜咽,再反复吟诵一篇五言古诗。

之所以反复,是因为经常念到一半就忘记了下文,老人就会腾出一只手使劲捶打脑袋,等到记起一句,再重新来过。

可能是最终也没能记起诗文的全篇,又或者正因为记起了整首诗篇,沉默许久的老人突然就扯开沙哑嗓子使劲干号起来,好像比被人拿绳子拴在脖子上当狗遛还伤心——大概是因为老人曾是剑修吧。

至于那篇五言古诗,张风海没有跟那个转述者过问名称,没必要,他都能猜出来。

一名脸色黝黑、身材苗条的女子走到山顶,伸手绕过头顶驱逐几只惹人烦的蝴蝶,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这是一个主动要求进入镇岳宫烟霞洞的女子,一开始白玉京根本没理睬,后来她便做了一桩犯禁之举,才被丢入此地。

这位女冠名为师行辕,道号摄云,曾是仙杖派祖师,好像是来这边找人的,既算遂愿了,也不算如愿,因为她要找之人已经是一具枯骨。

在亲手将那尸骸埋葬过后,反正也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就当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师行辕完全没有要活着离开的念头,安然在此处落了脚。

不过为了自保,她就找到了张风海,这些年的身份类似侍女。

在这个地方,老人、女子,准确说来是弱者,下场都会很可怜,想要活下去,尤其是想要活得体面些,就得活得半点都不体面。

张风海神色木然,置若罔闻,师行辕便转移话题,伸手指了指麦田,笑道:“看样子,今年的收成要好过往年至少三成。”

张风海闻言跟着笑了起来。两位曾经身份显赫的大修士为了麦田的收成由衷笑着,这在外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除了师行辕,这里的奇人怪事还有很多。

有个浑身插满古剑的矮小老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吊命,得以苟且偷生,年复一年的,竟然熬过了很多很多后进晚辈。

他经常被骂作是老畜生,约莫是妖族出身的缘故吧。

之所以没人欺辱他,好像是因为他既扛揍,还能打架,曾经用一把古剑卸掉了一个青壮男子的胳膊和大腿,挂在竹竿上晾晒,剩余部分则砍成肉泥。

还有一个年轻容貌的男子,好像是米贼一脉的祖师爷之一,这么多年只喜欢烧制瓷器,经常会被人闯入茅屋打砸一通,委屈得直流泪,哭过又继续埋头烧。

有人精通水性,占据着一大段河水,常年以垂钓、捕鱼为生,拉帮结派,最早是十几号男女聚在一起,而后开始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如今人数已将近半百,据说近期打算建造一座家族祠堂了。

有个狐媚女子前些年才被丢入烟霞洞,曾是翥州那边的止境武夫。

在青冥天下,一个止境气盛一层的女武夫并不如何出彩,最多是在一州之地抖抖威风,结果到了此处,一开始她还如履薄冰,等到亲手杀掉找上门的男子后,才欣喜若狂。

虽说她的体魄如世俗女子一般无二,且聚拢不起半点纯粹真气,但只要这类能杀人的技击之术的记忆犹在,她就足可自保。

有个白发胡须纠缠成一团的邋遢汉子曾是那喜欢兴风作浪的一字师,又被称为窃字者,擅长神不知鬼不觉地篡改仙府道院的秘藏珍本经书,道官一着不慎,就会误入歧途。

山上有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讲究,就有了那破戒僧人被称为有名僧。

还有个成天喜欢赤身裸体四处晃荡的魁梧汉子,带着一帮肩扛兵器的狗腿子,见谁不顺眼了就饱以老拳。

他除了极少几股势力不敢去招惹,其余的,用他的话说,就是“一群废物,都不是三招之敌”。

要知道,在家乡,他也就只是个半桶水的玉璞境,被丢进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觉得自己高攀了烟霞洞。

唯一能够拿出来说道说道的,就是他追杀过朱某人。

可问题是,赢过天下第十一人的朱某人,有什么好值得吹嘘的?

汝州朱某人在山上打架就一次没赢过,都是一直在逃,只是会故意逃得慢些。

也有人喜欢收集那些遗落在地的仙家重宝,往往品秩都不低,法宝起步,半仙兵都有十几件。只是除了当摆设,意义何在?带得出去?

也不是没有与白玉京不对付的修士来找张风海的麻烦,结果所有胆敢上山的都死了。

就连那个跳走如飞的狐媚女子,一直觊觎张风海的美色,几次都只敢在山脚徘徊,放弃了登山的念头。

师行辕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道:“我觉得你是唯一一个有希望活着离开这里的人。”

张风海依旧没有回应,他不太喜欢说话,师行辕也习以为常了,自顾自说道:“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因为你的道心可能才是最契合天心的。”

张风海终于开口道:“我要不是有点武技傍身,如今境遇可想而知。”

师行辕双手十指交缠,绕过头顶到身后,随口问道:“如果哪天真能出去了,最想做什么?跟余斗打一架?”

张风海想了想,说道:“洗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去的时候,外边最好是个大冬天,找个僻静地方挖笋去,因为冬笋的滋味要比春笋更厚。大雪封山,来个围炉煮笋,大块冬笋煮大块咸肉,大碗大碗喝那家乡土酿的杨梅烧酒,酒足饭饱,醉倒了事,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谁都管不着老子。”

师行辕咽了口唾沫,抹了抹嘴:“早知道不问了。”

她抬头看了眼天幕,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再随手丢到崖外,说道:“我道龄不够,只是听山上前辈提起过几句,说那场战役是余斗真正成名的一役,只是没有任何史书记载,你以前在玉枢城,看过相关内容的秘档吗?”

“没看过,”张风海摇摇头,停顿片刻,拿起泥土涂抹双手伤口,缓缓道,“但是亲眼见过。是用一种类似‘走神’的远游,比起阴神出窍远游要更稳当,早就失传了,是我自己看书琢磨出来的门道,然后旁观了那场战事的全部过程。”

最早青冥天下既不是名义上的十四州,也不是山下俗称的十九州,而是十五州。

余斗率领白玉京所有道官,再召集天下道官,赶赴那一州战场。

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远,战事之惨烈,后世的永州平仓一役都远远无法与之媲美。

一州边境,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上,刚好将一州之地围起,无数道官身穿青色法袍,如青鹤成群。

最终的结果,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州陆沉,造就出了如今的巨大湖泊。

相传,此后就有某句谶语流传开来:一州丧道,方有陆沉。

后来,等于少去一州版图的青冥天下就真来了个名叫陆沉的外乡道士,被大掌教寇名亲自带入白玉京,最终成为道祖弟子,担任三掌教。

在那之后,陆沉又建造了一座南华城。

与身边女子大致说过那幅战场画卷,张风海解释道:“之所以打得如此惨烈,是因为一州之内皆一人了。准确说来,是那位据说可以视为十五境的化外天魔,不知怎么从天外天成功流窜到了青冥天下,一州生灵,连同山根水脉,境内所有死物,皆是它。”

师行辕听得心惊胆战,突然皱眉道:“道祖呢?”

张风海说道:“好像是去了天外,道祖在道上求道。”

师行辕神色古怪道:“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张风海站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恭迎道祖。”

一个少年道士凭空现身,笑着点头,转头望向师行辕,很快就有一个面容模糊、身形缥缈的修士飘荡而出。

道祖微笑道:“张风海,你去参加本次的三教辩论。赢了,就准许你脱离白玉京道籍;输了,就继续吃你的冬笋炖肉,喝你的杨梅烧酒。”

张风海再次稽首:“谨遵法旨。”

师行辕看着那个少年道士,竟是嘴唇颤抖,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道祖笑道:“行了,吕碧霞,别躲了,你跟着张风海,还有师行辕一并离开此地,即刻起恢复自由身。”

师行辕只觉得头痛欲裂,片刻后,眼神泛着熠熠光彩,问道:“代价呢?”

道祖说道:“你在跟谁说话呢?”

下一刻,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借住在师行辕魂魄中的飞升境巅峰修士就莫名其妙摔出了镇岳宫烟霞洞,摔在了白玉京边界线上,包裹在尘土里,竟是长久无法起身。

刹那之间,张风海与师行辕就站在了吕碧霞身边。

原先山巅,那只化外天魔唏嘘不已:“还是你更厉害。”

道祖蹲下身,轻轻翻过那块泥板。其上没了钉子,犹有钉痕。他后又站起身,泥板化作一团齑粉,道:“可惜又晚了。”

化外天魔瞥了一眼,讥笑道:“上次是我,这次又是被那只绣虎骗过了天下人,之后我得好好推演一番,看看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什么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而是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

张风海到底还是年轻,道行不够,不过也殊为不易了,毕竟能够算出个七七八八。

道祖淡然道:“好笑吗?”

化外天魔立即战战兢兢,然后蓦然猖狂大笑,随即恢复平静,最后唏嘘不已:“道上求道何其难。你是打算违背你们三个的契约,事到临头再出手一次,还是就此散道,彻底不管天下事了?”

道祖微笑道:“余斗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

化外天魔点点头:“确实。”

与天下为敌又如何,如棋局猜先时,余斗坐在棋盘前,只捏起了一枚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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