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曹晴朗将来接任宗主位置,不是剑修的身份能否服众倒是不用有任何怀疑,从落魄山到仙都山都不会特别讲究境界、身份,可作为宗主,不是剑修,终究是一桩憾事,尤其曹晴朗又是个打小就心思重的,估计到时候都会主动喝酒了。
大概是从陈平安当年执意要将周米粒纳入霁色峰祖师堂山水谱牒,更一步到位提升为落魄山右护法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了:
年轻山主尊重所有人的意愿,确实是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但只要是被陈平安视为落魄山真正意义上的大事,就没有任何商量、争执、捣糨糊的余地。
曹晴朗打开木匣后,屋内瞬间剑气森森,陈平安刚要出手阻拦,却又立即停下动作,因为那枚原本死气沉沉的剑丸竟然蓦然化作一柄袖珍飞剑,随后腾空画弧,刹那之间刺中曹晴朗持匣之手。
即便曹晴朗是一位金丹修士,依旧没能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问剑”,最终剑尖处凝聚出一粒血珠,然后消失不见。
剑丸如干渴之人饱饮甘泉,悬停空中,剑尖微颤,嗡嗡作响,这在山上属于通灵之物主动认主,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仙家机缘。
简单来说,等于是曹晴朗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当场中炼了这枚泥丸,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至于何时成功大炼,无非是耗费光阴的水磨功夫而已,注定不会有任何难关险隘了。
此后,飞剑如鸟雀萦绕枝头,围着主人曹晴朗打转。所有人都齐刷刷望向陈平安,就连小米粒也不例外:莫不是好人山主当真资质一般?
崔东山故意打了个酒嗝帮先生打破尴尬氛围,老秀才忍俊不禁,提起酒杯:“喝酒喝酒。”
陈平安喝过了酒,神色自若,面带微笑道:“晴朗,我与居胥山的山君怀涟不是特别熟,但是如今那边有位被誉为青牛道士的封君故地重游。我与老前辈在夜航船上初次相逢时便极其投缘,凑巧他刚好是上古西岳那三位陆地常驻的老真人之一,治所就在居胥山副山之一的鸟举山,下次你游历中土神洲,可以去与老前辈虚心讨教一下这枚剑丸的真正来历。”
曹晴朗笑着点头:“好的,学生必须要走一趟居胥山和鸟举山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生,那位斩龙之人?”
老秀才笑道:“虽然这位山上前辈不能算是狭义上的十四境纯粹剑修,但是千万别小觑。”
崔东山撇撇嘴:“当然厉害啊,‘吾有屠龙技,请君看剑光’嘛。何况那家伙还是郑居中的师父。”
郑居中这种人是丝毫不介意欺师灭祖的,可问题在于,外人如果胆敢跟他的师父不对付,那么如同封山的中土铁树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老秀才点点头:“确实很厉害,后世练气士只能通过些口口相传的事迹大致揣测此人的剑术,事实上都被陈清流的斩龙一役给蒙蔽了最关键的真相。约莫在三千年前,陈清流的出现本就是个孤例,不光是蛟龙之属,对于整座天下……还是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对数座天下的整个人间,所有的水裔、水仙,都是一种无形的大道压制。当年陈清流一人仗剑,对蛟龙赶尽杀绝,任你坐镇小天地,面对此人依旧等于是先跌一境。没法子,总有些人有些事,好像全然没有道理可讲。”
“此外,文庙的秘档显示……对了,关于这件事,你们听过就算了,千万别泄露出去,否则干系不小。陈清流除了那把佩剑,还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光听名字你们就知道厉害之处了,一把叫水源,另一把叫火灵。如此一来,顺带着所有修行水法尤其是主修水法的练气士,只要遇到陈清流,被问剑的下场可想而知。”
“再多说个小故事好了,先前阻拦仰止通过归墟退回蛮荒的修士是从青冥天下重返浩然的柳七。其实文庙对蛮荒大妖都是有些针对性布局的,如果不是绯妃逃得够快,其实当时陈清流已经在赶去堵截的路上了,一旦被陈清流找到行踪,绯妃的下场估计都不如仰止。”
陈平安欲言又止,是想询问陈清流为何要斩龙。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仰头喝了一杯酒,用了一个很含蓄的说法:“这也是邹子独自忧天的理由之一。先生这么说,能不能理解?”
剑修行事,自有理由。有大自由,毫无拘束。那么一位纯粹剑修酣畅递剑过后的人间苍生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
老秀才欣慰笑道:“恩怨分明大丈夫,倒是不用因此就太过束手束脚,如果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就不善了。”
一个心里边装着很多人的人,就容易心肠软,看待世界的目光就会太温柔。
“天下剑术,追本溯源,其实也就是那么几条根本脉络而已。”老秀才顺着话题说道,“这就类似声不过五,宫商角徵羽,只是五声之变无穷尽,不可胜听也。剑术亦然。”
说到这里,老秀才转头看着崔东山,崔东山一脸茫然,伸手晃了晃酒坛:“干吗呢,这不是还有酒吗?”
老秀才伸手拧住白衣少年的耳朵:“喜欢装傻是吧,无法无天了。”
崔东山歪着脖子叫苦不叠:“疼疼疼,到底是咋个了嘛,能不能给句准话?”
老秀才说道:“当年在那口水井底下挨了你家先生当头两剑,被你吃掉了?!”
崔东山歪着脑袋,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抽了抽鼻子,抬起一只袖子抹了抹脸,委屈极了。
陈平安原本一头雾水,听到先生的说法后,心中立即了然,说不定当初那盘桓在自己气府内的三缕剑气就是某种意义上的三脉……远古剑道,至少也能算是三条主脉的重要旁支,结果其中两缕剑气都打赏给了当年躲在水井底下不肯冒头的崔东山。
先生与学生,果然从一开始就情深义重。
陈平安笑道:“先生,那两缕剑气的归属让东山自行安排就是了,可以当作我送给青萍剑宗的贺礼。”
老秀才松开手,点点头:“就是气不过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
崔东山揉着耳朵,愤懑不已:“我是有长远用处的,又不会假公济私。”
老秀才双指弯曲,一个栗暴砸在崔东山脑袋上,沉声教训道:“一个人知识上的充沛会给自身带来一个巨大陷阱,计算力和智力上的优越感,那种习惯性居高临下看待所有人的眼光,迟早要出问题,大问题!”
崔东山晃着身子开始撒泼耍赖,干号道:“干吗就只教训我一个人啊,只凶我一个人干吗?宝瓶呢?大师姐呢?曹晴朗呢?”
陈平安咳嗽一声,崔东山立即端正坐好,正色道:“祖师爷教训的是,回头我就一字不落记在纸上。”
周米粒转头看了眼书桌,轻声问道:“崔宗主,要帮忙拿纸笔吗?”
连跟自己最亲的小米粒都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崔东山先是呆滞无言,然后又开始干号,周米粒连忙递过去一捧瓜子,崔东山这才笑逐颜开。
陈平安也不管这家伙,换了个话题,笑道:“先前在大骊京城碰到赵繇,咱们这位侍郎大人说了个想法,打算重新凑齐那把仙剑,将已经一分为四的太白归拢为一,应该是想着以后再见到那位白先生,能够物归原主。”
老秀才点头道:“很有心了。想法是好的,就是做起来太难,实在太难。”
崔东山怒道:“赵侍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难道不知道先生就占据四把仙剑之一?以后见面,休想我喊他一声赵师兄!”
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剑身当年一分为四,各认其主,分别是陈平安、赵繇、斐然、刘材。
而赵繇因为当初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与一位读书人求学多年,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可以算是白也的半个学生。
想要重新聚拢太白,意味着赵繇至少要与其余三人问剑,而且都必须成功。所以先前在大骊京城,有过一场关于这把仙剑的对话。
赵繇率先开口,不过是直呼其名:“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提醒:“不像话了啊,得喊小师叔。”
然后就冷场了。
毕竟双方是聊正事,陈平安就笑着开口道:“要是问剑赢过小师叔,就可以拿走夜游。当然,问拳也可以。”
赵繇这个师侄很贼,笑着问道:“治学呢?”
陈平安亦笑:“学问?你还差得远。”
赵繇笑着不说话,脸上写满四个字:不以为然。
陈平安说道:“齐先生说过,道理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
赵繇想了想,点点头:“如此说来,我与小师叔确实差得远。”
李宝瓶疑惑道:“赵繇是剑修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剑修,至少暂时还不是。大概他是想与白先生走同样一条修行道路吧。”
李宝瓶说道:“赵繇比较认死理,人还是很聪明的。”
因为是同乡,更是同窗,所以知根知底。
不过对于当年的赵繇来说,每每想起那个风风火火的红棉袄小姑娘,或多或少都会有几分心理阴影。
赵繇刚去学塾那会儿,因为不小心欺负了一个羊角辫小姑娘,被李宝瓶拿着树枝追了一路。
等到了家门口,赵家长辈问李宝瓶为什么要动手,小姑娘回了一句:“好好跟他讲道理不管用啊,不认错,还嘴上服气心不服的,骗不了我。”
都是街坊邻居,又是孩子之间的打闹,赵家长辈也没法说什么,结果第二天赵繇下课回家,就浑身都是脚印了。
原来放学路上,赵繇虽然已经故意弯来绕去,仍是被小姑娘逮了个正着,跳起来就是一通飞踹:“喜欢告状是吧?我不动手,动脚总行了吧?”谁知为了能够保证只动脚不动手,小姑娘撞到墙壁上好几次,最后还崴脚了。
即便如此,她也坚持要陪赵繇一起回家。
第三天,赵繇刚出门就发现李宝瓶蹲在外边,又怕又委屈,一下子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号啕大哭起来。
一瘸一拐的小姑娘走到他身边问他认不认错,满脸鼻涕眼泪的赵繇仍是不愿,就开始满地打滚。
小姑娘转身就走,肩头一高一低地走出去十几步后突然停步,转头看着那个坐在地上已经停下哭声的同龄人,用眼神示意对方:等着,到了学塾附近,咱俩再一较高下。
赵繇尚且如此,林守一和董水井他们这拨人就更别提了,恐怕都要掬一把辛酸泪。
所以曾经的小镇学塾,经常是先生在前边授课,红棉袄小姑娘手心挨了板子罚站在后边或窗外,偷偷金鸡独立,双臂环胸生闷气。
老秀才喝了差不多半壶酒就已经满脸通红,起身笑道:“得回了,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呢。”
崔东山难得没有掰扯什么。
真不是老秀才矫情,忙是真忙,天下事务一肩挑,不是什么玩笑话。
虽说也不是不可以忙里偷闲片刻,但是一些个文庙决策可能只是快慢片刻之别,在蛮荒天下呈现出来的最终结果就是云泥之别。
屋内众人都站起身跟着老秀才来到屋外,老秀才本想跨过门槛就一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功德林,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宅子大门外边,再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密雪峰一座崖畔凉亭前。
老秀才这才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匾额——拿云亭。
他并未拾级而上,只是看着陈平安他们几个笑道:“别送了,都回吧。”
老人一年一年老,少年也难再年少。
老秀才看着他们,既自豪得意,又难免有几分伤感;既想要自家晚辈能够跟着书上道理一起长大,又不愿孩子们过早长大。
这种极为矛盾的心思,大概只有等到为人父为人师了才能真正体会几分。
老人强忍着把一肚子言语都放回肚子,只是笑道:“以后有机会,你们一起去文庙功德林做客,有想要看的书,事先列好书单,都不成问题。”
陈平安带头作揖拜别,老秀才笑着点点头,一步跨洲重返文庙。
天上皎皎明月光,人间匆匆少年郎,脚步最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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