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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观主突然问道:“先前见到了姜休那份剑意,有无感想?”

林江仙摇头道:“没什么感想。”

“贫道倒是有几分感想,惆怅人间万事违,三人同去一人归。”

约莫是说那万年之前,陈清都携手观照、龙君,联袂问剑托月山一役。

林江仙微笑道:“前辈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只是还望前辈帮忙保守这个秘密。”

老观主玩味道:“你就这么确定,道祖不会将此事说给两个弟子听?”

林江仙反问道:“就算说了,又会如何?”

老观主点点头。

看着山间纤细如发的泥路,老观主不再以心声言语,微笑道:“哪天有了台阶,山再也不是山。”

视线稍远几分,便是那条路过闰月峰的弱水,“若无桥梁,水依旧是水”。

王原箓叹息一声。显然是言下有悟。

戚鼓对这类世外高人最喜欢挂在嘴边的神神道道的言语,历来是听不进耳朵的。

林江仙说道:“前辈有无指教?”

老观主笑道:“万千珍重,千万珍重。”

林江仙点点头,明明不是修道之人,却施展出了一步缩地山河的山上神通。

老观主停下脚步,眺望远方。

远古时代,“天下”曾经剑分四脉,蔚为壮观。

脚下这座青冥天下,有玄都观的道门剑仙一脉,传承有序,屹立不倒。

如果再加上那个蠢蠢欲动的僧人姜休,独门剑术,举世无双,据说他曾经扬言要为天下拔除一魔。

如今玄都观增添了昔年浩然天下的白也。

剑气长城的末代刑官豪素,现在已经在白玉京神霄城内。

仿佛万年之前,“天下”所传最早几条剑脉,最终在青冥天下好像出现了某种玄之又玄的聚拢、归一?

若是将来陈平安那小子再赶来青冥天下,可就热闹了。

只说如今的青冥天下,无论是剑修,还是纯粹武夫,只要聚在一起闲聊天下事,那么就都绕不开一个别座天下的陈姓年轻人。

尤其是这边的剑修,说句不夸张的,十个年轻剑修,九个觉得自己是陈隐官,一个觉得陈平安算老几。

林江仙重返汝州鸦山。

白玉京,神霄城内,刑官豪素开始闭关炼剑。

汝州以南边境上,一个边远小国的颍川郡内,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观内,一个只记得自己名叫陈丛的少年,腰间悬挂一块碎瓷片挂饰,尚未授箓,开始正式修行。

蛮荒天下,金翠城。

一座八面攒尖的亭子,匾额“月眉”。

天漏月稀明,地偏风自杂。

一位青衫长褂、头戴碧玉冠的中年文士,轻轻攥拳,手心中握有黑白两枚棋子,咯吱作响。

随着这位金翠城客卿修士的动心起念,这座凉亭内,异象横生,气象万千,却没有丝毫天地灵气流泻至亭外。

先是有一串金色文字飘荡而起,如何是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

很快便因为这十几个文字,凉亭内响起了一阵雷鸣声,青砖地面如陆地,青砖纹路便如水文,掀起了波涛万丈。

好个佛门禅宗一脉的秘传心印,要识吾家宗风吗,青天轰霹雳,陆地起波涛。

在其中某块宛如一洲山河陆地的青砖之上,风波骤然停歇,在天清气朗中,好像有两位小如芥子的僧人登高。

一师一徒联袂登山,年轻僧人神色庄严肃穆,问师父:“寻常教人行鸟道,未审如何是鸟道?”老和尚大步流星,健步如飞,在险峻山道上边如履平地,闻言笑曰四字,“不逢一人”。

登山途中,两位僧人依次遇见道旁崖刻榜书,皆只有一字:祖,是,亲,普,要。

依次见字如过关,不做任何停歇。

年轻僧人突然又问:“如何是本来面目?”不料老和尚又答:“不行鸟道。”年轻僧人默然。

老和尚蓦然大喝一声:“如何是佛?”年轻僧人缓缓答曰:“丙丁童子来求火。”老和尚又道:“好语,丙丁属火,以火求火,可惜犹未到底,可更说看。”

两位僧人脚下此山,实则由正、续道藏数以亿计的文字内容炼造而成,而这座“道山”的山道崖外,有飞鸟蓦然划破长空,振翅绕山,一座青山开始同时旋转,最终旋山与飞鸟仿佛皆静止,故名一支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两位登高而不觉山转的僧人,见山外飞鸟犹如一支悬空静止的箭矢。

年轻僧人沉吟不语,老和尚叹了口气,檐下团露矣。

年轻僧人霎时间心有灵犀,自问自答:“如何是佛?丙丁童子来求火。”老和尚轻轻点头,重重跺脚踩地一下,最后笑言一句:“莫露贼赃……”

在当年终于想明白某件事后,这位在金翠城修道多年的中年文士,把更多心思放在了佛家各脉浩瀚如海的经律论上边。

凉亭外,金翠城的女城主姗姗而来,停步后,看了片刻,由于那位“先生”并未刻意遮掩景象,她才得以瞧见凉亭里边的奇异人事。

等到那位“先生”转过头,望向自己,她这才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笑语嫣然,柔声问道:“先生,这是作甚?”

城主清嘉,道号鸳湖,是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

她其实拥有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水炼,只是这些年在金翠城内,不举办各类庆典的话,她都会穿着身上这件显得极为朴素的碧绿法袍蕉叶,略施淡妆而已。

那位被清嘉尊称为“先生”的金翠城清客,站起身,微笑道:“闲来无事,随便想想,聊以解闷。”

此人姓改名正,是个外乡修士。

他在金翠城担任客卿已经将近百年光阴,深居简出,几乎从不抛头露面,就算是清嘉的那拨嫡传弟子,都不曾知晓金翠城有这么一号古怪人物。

改正偶尔会悄然出门远游,从不与清嘉打招呼,她也从不过问。

清嘉神色诚挚地说道:“先生不必如此在意繁文缛节。天下规矩,就是给我们这些俗人设置的条条框框。以先生的学究天人,不必如此。”

中年文士笑道:“入乡随俗,礼不可废。”

清嘉由衷地赞叹道:“先生律己有秋气。”

中年文士摇头说道:“不是翻过几本书的读书人,就可以被称呼为先生的。”

“先生”一说,其实要比远古时代的“书生”更早,意思更大,足可与“道士”比肩。

清嘉始终乖乖站在凉亭台阶底部,试探性地问道:“今天其实无事请教先生,可以去凉亭里边落座吗?”

女修双肩分别停着一只画眉鸟和一只名为纺织娘的花木精魅。私底下,清嘉对这位化名改正的客卿,一直敬称为“先生”,都不加姓氏。

何况,金翠城真正的主人,早就不是她了。

只不过最让清嘉觉得“好玩”而不是恐惧的某个真相,是除非她亲眼见到凉亭内的这位先生,否则她关于此人此事的全部记忆,就像被锁在了某间屋子里边,身为主人的她,却是没有钥匙的,钥匙只掌握在这位先生手中。

故而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事,那么整座蛮荒天下,又有谁能知晓这个真相?

清嘉觉得很有意思,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暗藏着一个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将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道心,好似完全玩弄于股掌之中,恐怕就算是飞升境巅峰修士,都不敢说自己一定可以做到,要说让对方明知此事,依旧心甘情愿,就更是匪夷所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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