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有头债有主,穗山被剑劈开禁制,周游对那草鞋少年没有任何成见,要算账也要算在牵线搭桥的老秀才头上。
只是老秀才当年厚着脸皮,还从穗山拐走了一枚名为小酆都的上古剑丸。
此物根脚,有点类似紫阳府吴懿赠送的那枚“泥丸”剑坯,都是治所位于中土五岳的驻地真人所炼至宝,别有神通,如同兵符,而且与一山结下善缘之人,手持信物入山,就可以开启真人洞府遗址大门,至于之后是入宝山而空回,还是满载而归,都说不准。
可惜陈平安在之后的修行路上,机缘未到,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只是将其勉强炼为本命物,却依旧未能成为货真价实的剑修。
而且出身骊珠洞天的陋巷少年,那会儿心思单纯,未能听出老秀才的某种暗示,故而一直未携带此物赶往穗山游历。
要是在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之前,陈平安可以先走一趟中土神洲和穗山,在此修仙法得道缘,最终炼剑成功,那么再去剑气长城就要少掉许多坎坷了。
关于此事,老秀才和周游早年有一场复盘,老秀才悔青了肠子,揪心不已,只说失策了失策了,怨自己。
原来当年陈平安还没有喝过酒,只听文圣老爷说穗山的花果酿是世间一绝,少年哪里会当回事,加上脸皮又薄,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一剑砍了人家山门的山水阵法,还有脸去讨要酒水喝?
可要说老秀才那会儿改口说一句,穗山大神最是大方,是个豪气干云极有江湖气的,山中遍地是神仙钱,运气再一般的人,都可以捡着一些,你不捡那山神还不高兴……你看陈平安会不会屁颠屁颠来穗山,寻道入山访仙?
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说不定十一个时辰,都能瞧见少年低头走路的身影。
周游可以不去看老秀才那副抓耳挠腮、捶胸顿足的懊恼模样,可是耳朵里逃不掉老秀才婆婆妈妈的聒噪絮叨,实在是不胜其烦,只好说了句:“走些弯路,多吃些苦,何尝不是好事。”
结果周游不说话还好,一听这个,老秀才就像终于找到理由开始跳脚骂人了:“混账话!个儿高,站得还高,年纪大本事更大,就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吃苦?你还要那孩子如何吃苦?!”
周游不以为然道:“出身市井陋巷,年幼失去双亲,无力读书,孤立无援,只得四处游荡,辛苦求活。说实话,这点磨难不算什么,在我这中岳地界,不说一万个与陈平安有差不多处境、经历的同龄人,给你找出几百上千个,不是难事。”
老秀才喟叹一声,大概不愿多说此事,只以一句“麻木不仁,你懂个屁”结束话题。
苦中作乐,只是处世法,苦不自知,才是立身道。
中土穗山,巍峨无双,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五岳山势必要穹与隆,峻极于天,水渎宜深且阔,源远流长,与海通气。
故而又有儒家圣贤为此注疏,圣人之道高大,与山相似,上极于天。
站在陈平安身边,这还是青同第一次亲眼见到穗山的壮丽景象,不愧是浩然天下独一份的。
难怪至圣先师会选择此地作为临时“书斋”道场,与那托月山大祖遥遥斗法。
青同先前跟着陈平安游历过的宝瓶洲五岳,只说山水蕴含的天地道气,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地仙之流的中五境练气士,遇到了一位飞升境。
穗山的花果酿,与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百花福地的百花酿齐名,此外山君庙的素斋,更是名动九洲。
神号大醮的周游,地位崇高,神通之广大,传言比其余四位中土山君要高出一大截。
按照老观主的说法,这周游只要在穗山地界,就可以视为大半个十四境修士,仅次于那置身于功德林的经生熹平。
周游与陈平安说道:“你我在山门相见。”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点点头,一步走到穗山的山门,显然是得了周游默许,以一条光阴溪涧作为长桥,跨越万里山水。
在这梦境之内,如果青同有意隐匿行踪,那么青同与陈平安的关系,就像一条夜航船之于浩然天下。
青同刚想要挪步,察觉到那尊金甲神人的凌厉视线,只得立即停下身形,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幂篱边缘,以表歉意。
就凭你桐叶洲青同,也想踏足我穗山神道?中土文庙颁发的通关文牒呢,不然你去与礼圣讨要一道口头旨意?
周游现身山门口,旁边立有一道巨大石碑,刻有“惟天在上”四字。
双方一起拾级而上,沿途多胜景,诸多远古石碑的龙章凤篆和天书符箓,被光阴长河漫灭剥蚀,后世人皆不识其中真意。
穗山石刻,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皆冠绝天下,现存碑碣数千座,摩崖题刻更是多达万余处。
据说浩然天下的所有穗山碑拓,只要是出自山上谱牒修士的手笔,都是要按期与山君府分账的。
周游与南海水君李邺侯是差不多的意思,只不过这尊穗山大神要说得更清楚。
“你知不知道,未来功德一物会变得很金贵,再不是什么鸡肋,尤其是那些立有战功的飞升境修士,会将此物视作破境的大道契机之一,只要有功德庇护,就像置身于一处天时地利兼备的绝佳道场,此后修行一途,就可以事半功倍,即便最终闭关失败了,破境不成,也无太多的后遗症。对刘聚宝、龙虎山赵天籁之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有希望水到渠成,对皑皑洲韦赦之类,更是久旱逢甘霖,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说接下来那场三教祖师的散道,原本像你这种有大功德在身之人,得天独厚之丰沛,便是我都要羡慕几分。”
“再说了,地陷东南,已是定局。兴许别人不清楚内里玄机,你岂会不知?随后整座浩然天下的气数流转,就会自然而然从八洲别处,尤其是从西北方,往桐叶洲那边倾斜,这是大道所在,如水流自高往下,本是大势所趋,这也是那个青同袖手旁观依旧底气十足的根源所在,因为青同大可以坐享其成,我就想不明白了,要说你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可既然心里有数,你急个什么?”
“你无异于用自身三四成的功德,为桐叶洲换来一两成的收益,这笔账,都算不明白?”
“陈平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好让我笑上一笑。”
挨了劈头盖脸一通“训斥”,陈平安却面带笑意,如果不是自家长辈一样的前辈,说不出这种怒其不争的气话。
金甲神人瞥见年轻人的脸色眼神,没好气道:“我跟老秀才熟,不等于我跟你熟。”
“道无偏私,法如雨落。”陈平安轻声解释道,“在这场恩泽人间大地的滂沱大雨中,我身处其中,不能例外。我当然可以学那青同坐等福缘,但是这里边有一个问题,我是练气士,更是剑修,用功德换来的破境,哪怕是一场接连破境,比如直接从元婴变成玉璞再成仙人,从一位纯粹剑修的长远未来看,也是得不偿失的,这笔账可能得这么算。”
拿起手中行山杖,陈平安指了指山腰,再抬高几分,指向穗山之巅,缓缓道:“走得快,然后就只能在那边打转儿,可要是走得慢些,却能一直走到山顶才停步。”
周游笑道:“一位大剑仙,在隐官看来,就这么不值钱了?”
陈平安能够这么想,不能说全错,算是一种舍近求远。可问题在于,一位仙人境剑修,哪怕是在中土神洲,都称得上是一方豪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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