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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边当差的丫鬟,很快为陈平安端来一杯茶水,只是她身上那件官服露了马脚,就像朝廷六部某司的员外郎,是不太可能亲自端茶送水给客人的。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接过茶水。

茶杯是家乡那边的龙泉青瓷,釉色是第一等的梅子青,而且一看手艺,就是宝溪那边的窑口烧造的,陈平安甚至知道手上这只茶杯,具体是出自哪位老师傅之手,至少也是这位老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入室弟子。

只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茶杯,陈平安便叹了口气,宝溪附近那几座老窑口,按例一贯是用那黄茅尖一带的瓷土,如今竟然用上了八仙岘古道那边的泥土,这就是官窑转为民窑的结果了。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同样一种统称为紫金土的瓷土,因为山头不同,水土就会有微妙的差异,泥土的分量轻重、黏性都会不一样,之后烧造出来的瓷器纹路,就会千变万化。

外行看不出差异,内行却是一眼明,比如黄茅尖一带的瓷土,就要比八仙岘古道那边好很多,但是窑口烧造成器的数量会少很多,以前瓷器御用,各大窑口可以不计成本,如今一些转为民窑卖钱,每打碎一只劣品瓷器,可就都是打碎银子呢。

掌印神女给那“丫鬟”使了好几次眼色,后者这才恋恋不舍离开官厅。

杨花现身礼制司官厅门外,看见里边那个正在喝茶的青衫剑仙,正跷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喝茶,意态闲适,没有半点不悦神色。

等到杨花跨过门槛,陈平安也就只是放下茶杯。

屋内两位女官,赶紧与杨花行礼告辞,脚步轻轻,迅速退出此地。

杨花坐在对面椅子上,直截了当问道:“陈山主今天登门,又有什么吩咐?”

陈平安故意略过那个“又”字,与杨花说明来意。

见杨花有些犹豫,陈平安重新拿起茶杯,微笑道:“不用为难,我喝完茶就走。”

一语双关。

杨花多半是要与那位太后娘娘打招呼,不敢自主行事,担心水府与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得太近,惹来猜忌。

可如果杨花感到为难,那一炷香,其实就没意义了。

虽说在陈平安看来,杨花已经贵为大渎公侯了,却一直无法从太后南簪的侍女阴影中走出,会有不小的后遗症。

只是这种事,陈平安一个外人,多说无益,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果然喝过了茶水,陈平安就起身。

杨花突然说道:“那一炷香,我没问题。”

陈平安颇为意外,不过仍是与她拱手致谢。

杨花难得有个笑脸,还礼道:“互惠互利的事,陈山主何必道谢。”

今天对方从登门起,除了其间见着自己之后,还坐那儿端着茶杯跷二郎腿之外,都算极有礼数了。

之后杨花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事,原来之前需要她亲自接待的那拨客人,来自南塘湖青梅观,除了两位青梅观女修,还有南塘湖水君,这位水神如今算是长春侯府的辖下官吏,她们刚刚出门没多久,而同行之人,还有龙象剑宗的剑仙邵云岩和那位化名“梅清客”的酡颜夫人。

在那关牒上边,酡颜夫人用了化名梅清客和道号癯仙。

于是陈平安不得不笑问一句:“着急赶路,等下我出了官厅,直接御风离去,侯君不会介意吧?”

杨花不明就里,只说无妨。

官厅廊道中,一袭青衫与杨花抱拳作别,化作剑光瞬间远去千百里。

杨花离开礼制司衙署后,几个神女陆陆续续返回官厅屋子这边,那位假装侍女端茶一次、添茶又一次的礼制司女官,抬起胳膊,娇笑不已,说刚见到年轻隐官那会儿,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被顶头上司的礼制司二把手,笑骂了一声花痴。

陈平安追上云海中的一条青梅观私人渡船,一袭青衫,大袖飘摇,落在船头。

邵云岩察觉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气涟漪,一步缩地移形,来到船头甲板这边,见来人倍感意外,拱手笑道:“隐官大人怎么来了?”

陈平安笑道:“就是个巧合,你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进了侯府。”

青梅观的观主,是位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只是满头霜雪,显然是之前那场被迫搬迁祖师堂的举动,伤了大道根本,这位观主除了修行水法,还与一座南塘湖命理相契,观内女修迁徙别地只是一场搬家,对她而言,却是大伤元气,即便并未与妖族出手厮杀,都差点跌境。

妇人身边站着观内后辈周琼林,山上镜花水月一道的行家里手。还有一位满身水气的女子,淡金色眼眸。

如今南塘湖,湖水又满,梅花重开,山水气象一新。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宋观主、秦湖君、周仙子。”

一番客套过后,陈平安只说找邵剑仙叙旧,就不与青梅观叨扰了。

看得出来,南塘湖三位,都万分紧张。

人的名树的影。

原本只是一个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就足够震慑人心了。

所以听说陈山主很快就会离开渡船,三人既满怀遗憾,又松了口气。

到了邵云岩住处,邵云岩问要不要喝酒,陈平安说不必了,闲聊几句,马上就走。

酡颜夫人却是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双手虚握拳,轻放膝盖上,目不斜视,拘谨得像是在自家龙象剑宗祖师堂议事,见着了那位宗主齐老剑仙。

陈平安问了邵云岩一些龙象剑宗和南婆娑洲那边的近况,然后与酡颜夫人说道:“可以的话,酡颜夫人最好还是换个道号。”

酡颜夫人苦着脸问道:“与隐官大人请教,这是为何?”

咋个了嘛,我不过是随便取个好听些的雅致道号,这都碍着你啦?莫不是非要我取个土了吧唧的,隐官大人才觉得顺耳?管得这么宽?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说,有个纯粹武夫,名叫马癯仙,前不久跌境了。你觉得晦不晦气,吉不吉利?当然,酡颜夫人要是自己觉得没什么,我就更无所谓了。”

酡颜夫人哀叹一声,轻轻跺脚,这都能被自己赶上?

邵云岩要比酡颜夫人更关注浩然天下事,问道:“是那个曹慈的大师兄,马癯仙?”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双指好似拈起一物,晶莹剔透如一颗骊珠,宝光流转,水运充沛。

邵云岩是个识货的,笑问道:“这是?”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中土神洲某地,见过大妖仰止了,算是一桩买卖的额外添头。”

邵云岩心中疑惑,笑着打趣道:“隐官大人这是做什么?无功不受禄,这趟出门远游,就只是跑腿而已,与游山玩水无异。我又不修行水法,此物送给我,岂不是暴殄天物。”

酡颜夫人却是听得一阵头大,被一只旧王座大妖吃进肚子的东西,也能……乖乖吐出来?

咱们隐官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

陈平安瞥了眼酡颜夫人,没好气道:“去请那位秦湖君过来一叙。记住了,是请。”

等到南塘湖那位姓秦的水君前来,那陈隐官已经与那位邵剑仙,一同站在门口廊道中,早早等着她登门了。

桌上有只白碗,碗内那颗水珠,等到秦湖君落座后,如逢故人,如见旧主,宝光熠熠,光射满屋。

其实陈平安原本没打算找这位秦湖君做买卖,只是如此凑巧,就当是一种不可错过的缘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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