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裘渎匍匐在地,干号中带着呜咽,女子怒气冲冲:“聒噪!”
裘渎被迫现出真身,盘踞在大殿上,奄奄一息,七百丈大虬身躯如承载五岳之重。
女子站起身,走下台阶,抬起脚,踩在老虬巨大头颅的额上,神色玩味:“还偷不偷东西啦?”
老虬终于后知后觉,眼中绽放出异样光彩:“是你?!”
年轻女子冷笑道:“老眼昏花的东西,终于认出我的身份了?”
老虬激动万分,忍着剧痛,一双大如灯笼的眼眸中,泪水莹莹,以上古蛟龙独有的言语,沙哑颤声道:“老婢苟且偷生,有幸得见真龙,万幸,虽死无悔……”
稚圭却毫不领情,加重脚上力道:“那就死去。”
她脚下那条老虬竟然当真没有半点悔恨,既不祈求饶命,眼中也没有半点不甘,偌大的老虬头颅反而挤出些笑意。
稚圭眯眼道:“一解开禁制,就急匆匆赶来偷东西是吧,说说看,是打算跟哪位山上仙师邀功摇尾乞怜,好换取前程?”
老虬如实答话,不敢隐瞒。
稚圭问道:“崔东山?仙都山?离这儿有多远?”
大殿门槛那边,有人帮忙答道:“不算远。”
稚圭抬起头,望向门口那个家伙。她虽神色自若,实则心头微震,怎么近在咫尺,自己都未能察觉到对方的气息?
对了,是家乡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才让这个家伙如此大道亲水。
呵,真是阴魂不散,如今可不又是半个邻居啦。
那人始终站在门外,说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稚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踩踏在老虬额头上的那只脚,笑嘻嘻道:“我当是谁呢,这么大的官威。”
老虬没了那份好似浩荡天威的大道压制后,立即恢复人形,踉跄起身,转头望向门外那边,竟是那位陈剑仙?
接下来一场对话,让裘渎既心惊胆战,又摸不着头脑。
“这么喜欢管闲事?”
“那也得有闲事可管。”
“以前你也不这样啊。”
“你倒是没两样。”
然后门内门外,昔年邻居,两两沉默。
但是裘渎却在刹那之间,察觉到了一股浓重如水的杀机,竟是直接让她这条元婴境老虬都觉得窒息。
一位飞升境的人间真龙?还有一位飞升境剑修?
双方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桐叶洲大渎龙宫遗址,殿内白衣女,门外青衫客。两位邻居在异乡重逢,却没有半点他乡遇故知的融洽氛围。
在宝瓶洲落魄山,主峰集灵峰竹楼,一楼墙壁,长剑在鞘,剑气宛如壁上龙蛇飞动。
蓦然剑光一闪,出鞘长剑转瞬之间便离开落魄山,剑气如虹,倏忽间掠出大骊北岳地界。
山君魏檗甚至来不及帮忙遮掩剑光气象,所幸长剑破空速度极快,人间修士至多是惊鸿一瞥,便了无痕迹。
魏檗站在披云山之巅,难免忧虑,便走了趟落魄山,找到了朱敛。
朱敛只是笑着给出一个简单答案:“没事的,都会过去。”
魏檗稍稍放心几分,确实,即便是在他乡,陈平安身边既有崔东山,还有小陌先生。
大渎龙宫主殿内,裘渎上次在敕鳞江畔的茶棚内,就未能看出那位青衫剑仙的真实境界,她只是单纯觉得一位剑修,既然胆敢与一条真龙对峙,而且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怎么也该是一位仙人境剑修,甚至极有可能是飞升境。
不然在这近海的龙宫旧址内,任你是玉圭宗的大剑仙韦滢,对上这位名叫王朱的女子,只要不更改战场,胜负毫无悬念。
稚圭笑眯眯问道:“老婆姨,我跟这位剑仙真要打起来,你打算帮谁?”
裘渎毫不犹豫道:“老身愿受真龙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醋醋要是能够跟随这条真龙修行,大道可期,前途不可限量。
自家小妮子修道资质极好,若是能够将水法修行到极致,将来莫说是开宗立派,便是走到浩然山巅,也不是绝无可能。
就像那趴地峰的火龙真人,火法公认当世第一,就能将同样是飞升境的澹澹夫人,从头到尾压制在渌水坑内当缩头乌龟。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个真敢问,一个也真敢接话。你们在这儿过家家呢。
不过裘渎没什么杀心。
被龙虎山天师以符箓拘押太多年,使得这条老虬如今既无开宗立派的志向,也无证道长生的心气,一切行事,更多是为了那个小姑娘。
有灵众生,各有天性。其中蛟龙之属,诸多特质尤其明显。
稚圭站在台阶底部,瞥了眼那条老虬。这个老婆姨,像极了家乡那些挑水的长舌妇,色厉内荏,墙头草见风倒,所以瞧着就越发亲切了。
稚圭猛然转头望向一处,道心微颤。
她再偏移视线,眼神冰冷,望向大殿门外的陈平安。
如果说先前她是杀气重于杀心,那么现在就是杀心重于杀气。
怨气在她心中如野草疯狂蔓延开来,没有道理可讲。就像在说,连你也要杀我?!
门外陈平安偏偏对此视而不见。
稚圭脸色铁青,冷笑一声,背对大门,缓缓走上台阶,来到那张龙椅旁,她转过身,伸手按住椅把手。
当下龙宫旧址处于一种半开门状态,就连裘渎都察觉到了门外的那股磅礴气息,她一时间惶恐万分,大惊失色。
遥想当年,在那世间蛟龙掌敕按律去往陆地布雨的上古时代,裘渎还在此地担任教习嬷嬷时,大渎龙宫就曾经遇到一场风波,有一伙剑仙联袂问剑大渎。
只是那场声势惊人的问剑,所幸在东海龙君亲自现身的竭力斡旋之下,雷声大雨点小,双方并未造成什么伤亡。
青衫,姓陈。气质温和,出手果决。
昔年就有这么一位不知名剑仙,青衫仗剑,在浩然天下属于横空出世,谁都不清楚此人的出身来历,只知道斩龙一役之前,此人曾经在位于古蜀地界的那座蝉蜕洞天之内单凭一人一剑,和一群剑修有过一场领剑,在那之后宝瓶洲的剑道气运就一蹶不振了。
裘渎突然间脸色惨白,颤声道:“你是斩龙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稚圭啧啧笑道:“真像你的一贯行事风格。”
永远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从不追求利益最大化,只求一个不犯错。
寻常人,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是眼前这个邻居,却是陡然富贵不惊四邻。
她其实在那股剑气临近大渎龙宫之前,就已经看出端倪了。
眼前这个所谓的陈平安,竟然只是一张傀儡符箓,再用上了数种失传已久的远古符箓,就像一座层层加持的符阵。
他的真身却在龙宫之外。
难怪了无生气,凭此遮蔽天机,瞒天过海,再加上他大道亲水,以及飞剑的本命神通,能够隔绝小天地,最终让那替身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此地。
果不其然,又有一袭青衫仗剑飘然而至。同时出现了两个陈平安。
后者伸出双指,前者随之身形消散,化作一把袖珍飞剑,且虚无缥缈,好似春风。
陈平安将那把井中月收入袖中,一粒芥子心神重归真身之余,他同时悄然抹去飞剑之上的重叠符阵。
陈平安这一手符箓神通,源于好友刘景龙的某个设想。刘景龙作为太徽剑宗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既是剑修,也是阵师。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