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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那小子好像受了伤,伤及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躲在这边闭关养伤,看来他与钟魁关系不错,竟然愿意临时出关,所以先前一身剑意道气才会流露出来,那是道心起伏不定、境界尚未稳固的迹象。

所以自己方才横移一步,呵呵,示弱罢了。

胖子看着那个小姑娘,开始摆长辈架子,笑眯眯道:“听说你很小就认识钟魁了?”

裴钱点点头。

这头鬼物的心相天地比较复杂,既有尸横遍野、千里饿殍的人间惨状,也有歌舞升平、沃土万里的盛世景象,还有一个瘦子穿着极为宽松的龙袍坐在龙椅上,自饮自酌,怔怔看着一道道打开的大门,从北到南,视野一路蔓延出去。

庾谨唏嘘不已,点头道:“眨眼工夫,就是大姑娘了。”

裴钱扯了扯嘴角。

庾谨哪里知道裴钱的天赋异禀,胖子暂时只知道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化名“郑钱”的小姑娘是个九境武夫,在浩然山上名气不小。

却不知,自己当下面对的三位,其实分别是一位止境武夫、一位仙人境和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

更不知道那个白衣少年等于宝瓶洲的半个绣虎。

也不知道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曾经跟老观主一起酿酒,万年之前,最喜欢向强者问剑。

事实上,庾谨在离开那座海底陵墓后,最想见识之人,正是身为大骊国师的绣虎崔瀺,因为被他由衷视为半个同道中人。

大好江山才是最大美人。铁骑震地如雷,踏遍山河,就是一种临幸。

钟魁突然说道:“伸手。”

陈平安递过去一只手。

钟魁如郎中搭脉。刹那之间,天地起异象,整个仙都山地界上空乌云密布,云海滚滚,极为厚重,遮蔽日光,转瞬间白昼如夜。

小陌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往那边。既然钟魁是自家公子的朋友,那就信得过。

裴钱忧心忡忡。

崔东山蓦然一抖雪白袖子,祭出一把金色飞剑,好似麦穗,去势如虹,剑光在空中急剧流转,迅速画出一个巨大的金色圆环,瞬间便将那份异象好似圈禁起来,不至于对外泄露天机。

庾谨眼皮子打战,这个叫崔东山的白衣少年竟然是位深藏不露的仙人,还是剑修?所以庾谨小心翼翼道:“些许误会,不如就随风消散了吧?”

惨也苦也。天底下有比自己更命途多舛的可怜鬼吗?事事难上难,时时人下人。

仙簪城乌啼同样是鬼仙,庾谨听钟魁说过一事,乌啼上次在蛮荒天下现身,还是与师尊琼瓯联手,跟蛮荒旧王座之一的搬山老祖朱厌打了一架,赔钱了事,搬出了开山祖师向朱厌求情,才算保住了仙簪城。

只是庾谨如何都想不到,眼前这个叫小陌的,却是曾经追杀过同为旧王座之一的仰止,然后朱厌闻讯赶来,驰援仰止,小陌才收剑撤离。

小陌伸手抓住胖子的胳膊,笑问道:“姑苏前辈,咱俩不如拣选一处僻静地界,切磋切磋?”

胖子冷哼一声,嗤笑不已:“稍等片刻。”

然后转头望向钟魁,咳嗽几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出杀猪一般的号叫,向钟魁震天响般喊话道:“钟兄救我一救!”

小陌只得松开手,放弃将这头鬼物请入一座“醉乡”飞剑天地的念头。

说好了练练手,结果对方一言不合就躺在地上,等着鞋底落在脸上。小陌对付这样的浑不懔,还是江湖经验不太够。

胖子揉了揉胳膊,眼神哀怨:“小陌先生,好大力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些许脸皮算什么。

裴钱揉了揉眉心,对这个胖子有点刮目相看,一看就是个走江湖饿不着的。

崔东山开始对这个胖子顺眼几分了,是个人才。

自己得找个机会,说服庾谨去中土文庙那边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好歹让文庙归还那处修道之地,再让庾谨搁置在仙都山这边,仙都山可以代为看管,庾谨只需要定期交给青萍剑宗一笔神仙钱,万事好商量。

只是钟魁根本没有理睬庾谨,一门心思都在勘察陈平安的魂魄,片刻后,皱眉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一直留在剑气长城?”

陈平安的三魂七魄果然有大问题,使得陈平安离开剑气长城这一处合道所在,就要时时刻刻消磨精气神,就像一笔买卖。

也亏得是止境武夫的体魄,血气充沛,筋骨雄健,能够滋养精神,再加上剑修的本命飞剑,能够天然反哺体魄。

如果陈平安只是个远游境武夫,早就皮包骨头、形神枯槁了。

钟魁曾经见过文庙那边的一幅画像,城头之上,一袭鲜红法袍,拄刀者身形模糊,再不是什么血肉之躯,就像由千万条丝线组成,纵横交错,在钟魁看来,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原本跻身仙人境就可以稳固魂魄,结果走了一趟蛮荒腹地和托月山又跌境了。

“留在那边,反而安不下心好好修行。”陈平安摇头道,“何况也不算是太亏本的买卖,毕竟还能够砥砺体魄,我之所以能够一回浩然没几天,就能在太平山山门口那边跻身止境,很大程度上就来自这场自己与自己的问拳。”

钟魁气笑道:“就是有点遭罪?”

陈平安微笑道:“练拳哪有不吃苦的,习惯就好。”

见钟魁没有收手的意图,陈平安只得轻声提醒道:“可以了,别逞强。”

钟魁神色凝重,沉默不语。陈平安就要抬起手,推开钟魁的“搭脉”双指。

当下自己这副体魄内里,就像一只打磨玉石的砣子,时时刻刻在研磨三魂七魄,玉屑四溅,而钟魁就是在试图以手停下砣子的急剧转动,等同于一场问剑了。

钟魁狠狠瞪了眼陈平安:“瞧不起我?半人不鬼的,好玩?”

陈平安玩笑道:“既然是朋友,不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钟魁沉声道:“摊开手掌。”

陈平安犹豫不决。

钟魁却不给陈平安婉拒的机会,已经一跺脚,如一块石头砸入光阴长河当中,脚下便生发出水纹潋滟的景象,水路层层叠叠,最终呈现出向后逆涌之势,已经将幽明阻隔成两座天地的钟魁,现出法相,一身大红官袍,他轻轻呵了口气,凝为一块好似专门用作批阅公文的朱红色墨锭,再双指并拢,在彩墨上一抹,以手做笔,口中念念有词,皆是晦暗不明的古语,帮陈平安在手心处画了一张定身符。

大功告成,钟魁嘿了一声:“真是鬼画符。”

陈平安晃了晃手掌,整个人好像减少了几分拖泥带水之感,就像双手双脚各自摘掉了一张出自杨家药铺的真气半斤、八两符。

此刻哪怕静坐原地,依旧有那如释重负与御风之感。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拧转手腕,笑容灿烂道:“谢了。”

钟魁没好气道:“如此见外。”

陈平安调侃道:“不跟你客气几句,肯定又要腹诽我不会做人。天底下的账房先生,有几个不小肚鸡肠的?”

骂人先骂己,立于不败之地。

多说了一句气话,往往节外生枝,功亏一篑,之前苦口婆心的百般道理,悉数阵亡。

少说了一句废话,便起误会,人心处处,杂草丛生,猜忌、失望、怨怼,此起彼伏。

唯独老江湖,只在不言中。相逢投缘,下马饮君酒,遇见不平事,杀人都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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