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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没来由说道:“当账房先生,还是跟你学的。”

钟魁笑呵呵道:“滋味不好受吧?”

书简湖,钟魁是去过的,只是当时陈平安疲惫至极,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钟魁就没打搅。

陈平安一笑置之。

钟魁抿了口酒,只说昔年桐叶洲三座儒家书院里,其实他就有不少朋友。

师长、同窗、好友,故人好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陈平安说道:“听说九娘去了龙虎山天师府,这次返乡,见过没?”

钟魁白眼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沉默片刻,钟魁忍不住叹了口气,掌心抵住下巴:“去了能说啥,都没想好,何况还有可能吃闭门羹,以后再说吧。”

其实最大的心结,还是如今那个在龙虎山修道的天狐九娘,在钟魁看来,其实并非当年那个开客栈的老板娘了。

当年与骸骨滩京观城英灵高承一起奉命去往西方佛国,钟魁曾经向一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龙象问了两个问题:投胎转世继续为人,我还是我吗?

即便得以开窍,恢复记忆,记起了前身前世事,彼此谁大谁小谁是谁?

陈平安大致猜出了钟魁心中的纠结,也没有说什么,有些为难,并非全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可能是当局者想得太透彻。

钟魁开始转移话题:“沾你的光,我见着了仙簪城的乌啼,他和师尊琼瓯在阴冥路上一直藏头藏尾,因为这两头飞升境鬼物在那边极为小心谨慎,差不多等于咱们这边的山泽野修吧,都飞升境了,依旧没有开枝散叶,打死都不去聚拢阴兵,做那藩镇割据的勾当,又有独门手段能够隐匿气息,只是缓缓蚕食清灵之气,所以冥府那边颇为头疼,倒是谈不上什么眼中钉肉中刺,可就这么放任不管,终究不像话,有失职嫌疑。”

“所以当时见着了乌啼,我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口一个前辈,好不容易说服了他,还帮他捞了个官身,临别之前,还喝了顿酒。”

“前不久听说,乌啼前辈很快就新官上任三把火,极有收获。”

“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不出意料的话,乌啼前辈这会儿正忙着找那位师尊吧。”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仙簪城的那位开山祖师,归灵湘如今?”

钟魁摇头道:“见过了乌啼后,我已经查过两处档案,没有任何线索。还有一处,我暂时去不得。以后再找机会,看能不能去那边翻翻名录。”

陈平安就问了一下关于“绿籍”的事情,名登绿籍,差不多等于后世志怪小说所谓的位列仙班。

比如老观主之前跟随道祖游历小镇,主动做客落魄山,赠送的那幅珍稀道图,在上古时代,就属于“非有仙名绿籍者不可传授”。

其实幽明殊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井水不犯河水。

就像陈平安游历过三洲山河,纯粹武夫跟练气士,谱牒仙师跟山泽野修,相互间关系错综复杂,纷争不断,但是几乎少有练气士与山水神灵,尤其是城隍庙直接起冲突的案例。

而关于冥府的档案,避暑行宫记载寥寥,只有一些零星散落的残篇内容。

在大骊京城火神庙那边,封姨手上那些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福地酒酿,曾经每百年,就会进贡给三方阴冥势力,但是当时封姨似乎故意遗漏了某个势力,只与陈平安提及酆都鬼府六宫,以及司职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簿籍的方柱山青君。

按照封姨的说法,青君所治的方柱山,作为执掌除死籍、上生名的司命之府,地位还要高出上古五岳。

规矩森严,科仪烦琐,按部就班,形同阳间官场。

然后陈平安说了那个仙尉的一些事情,希望钟魁在不违例、不犯禁的前提下,尽可能帮忙查查看此人的前世根脚。

钟魁点头答应下来,记住了那个假冒道士的宝瓶洲修士,名叫年景,字仙尉,号虚玄道长,以及籍贯和生辰八字。

陈平安笑道:“朝中有人,就是便捷。”

钟魁一本正经道:“交了我这样的朋友,是你的本事,大可以沾沾自喜。”

陈平安痛饮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学到了学到了。”

陈平安瞥了眼胖子,心声问道:“这个庾谨,怎么会跟在你身边?”

钟魁晃了晃酒壶:“是礼圣的意思,让我怎么拒绝。不过处久了,其实还凑合,当然前提是庾谨暂时服管,不然我已经被这个性情叵测的胖子打死几百回了吧。”

这个如今自称苏孤、道号姑苏的胖子,真名庾谨,在世时被誉为千古一帝,死后骂名无数。

不管如何,一个当皇帝的,差点就要比大骊宋氏更早做成“一国即一洲”的壮举,后世史书上怎么骂暴虐,估计都不过分,只是一味地骂他昏聩,就不太讲理了。

钟魁提起酒壶,和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哟呵,你消息挺灵通啊,都知道胖子的真名了?”

陈平安笑道:“我这不是怕庾谨跟我寻仇嘛,知己知彼,有备无患。”

事实上,撇开一些宫闱秘史不谈,陈平安如今可能比庾谨更了解庾谨。

国号,以及各个年号,颁布的重要诏书、治国之策,朝堂文武大臣的履历、追封、谥号,但凡是文庙功德林那边有档案记录的,陈平安都一字不漏抄录了一份,此外还专程向经生熹平详细询问了些文庙不宜记录在册的小道消息。

所以在陈平安的心湖藏书楼中,早就多出了一份秘档,专门用来针对鬼物庾谨,而且将庾谨视为了一位飞升境巅峰。

五雷正法,龙虎山雷局。

只说那本《丹书真迹》上边就记载了数种专门用来劾厌鬼物的符箓,陈平安为此精心炼制了七八百张黄玺符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幸相逢,有机会款待贵客”。

有类似待遇的修士,屈指可数,比如岁除宫吴霜降、剑术浩然三绝之一的裴旻。

说句半点不夸张的话,如果陈平安不曾跌境,还是玉璞境剑修和止境归真武夫,他单独一人,根本无须借助外力,就完全可以跟一位仙人境鬼物掰手腕了,反正仙人又不是没打过,九真仙馆云杪、万瑶宗韩玉树,都领教过。

如果庾谨不是跟在钟魁身边,而是一场狭路相逢,即便身边没有小陌担任扈从,陈平安也不怵一个跌境为仙人的鬼物。

钟魁啧啧不已:“这话说得欠揍了。”

有宁姚当道侣,谁敢轻易招惹陈平安。可能背地里的算计会有一些,可要说明面上的挑衅不太可能了。

如今两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五彩天下的宁姚、蛮荒天下的斐然,皆是大道可期的飞升境剑修。十四境之下,谁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兴许现在还好说,一来宁姚尚未跻身十四境,这个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还比较不那么吓人,再者当下尚未真正“变天”,如今几座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做事情,都不敢太过任性。

等到变了天,宛如枷锁一去,所有十四境修士的心性,或者说道心,都会出现诸多细微变化,届时做起事情来,就不会那么循规蹈矩了。

而宁姚的脾气如何,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已经大致清楚了,若是脾气好,她也不至于仗剑飞升浩然天下,却不与文庙打招呼了。

钟魁一走,庾谨顿时觉得小有压力。

毕竟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又是一条过江龙,强龙不压地头蛇,真要起了冲突,钟魁这家伙肯定胳膊肘往外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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