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骂耳朵又不疼,年轻人依旧离家出京去了,反正是不会去找那位心仪仙子的,见一面都不用。
砸钱一事,只求公道。
这叫名士风流。
图那一晌贪欢,可就是下流了,绝非我辈风流帅所为。
再说了,自己的相貌,随爹不随娘,委实是砢碜了点,估计登门求见仙子,也要吃闭门羹。何苦来哉,不如给自己留个好念想。
结果才出京城没多久,年轻人就屁颠屁颠回京了。
他既发财,补上了国库亏空,又升官了,当上了工部侍郎。
原来是半路上遇到个意气相投的同道中人,对方自称姓周,是个来自宝瓶洲的外乡人,境界不值一提的半吊子修士,道号崩了真君。
周兄说自己来到桐叶洲没多久,不料就吃了个下马威,像是被人立马当头给了一棍,晕头转向,竟然见识到了他这种壮举,一下子就对整个桐叶洲的印象改观了。
最后留下了三枚见都没见过的神仙钱,年轻人回京再一打听,才晓得是那传说中最值钱的谷雨钱!
那位周兄还留下一封书信,言辞恳切,不是朋友说不出这样的话,二十年里,是得多缺心眼,把自己多当傻子,才会夸他相貌英俊?
这封信就不一样,反而让他好好为官,在仕途大展拳脚,反正都如此不贪财了,不如就当个清官好官,躺在祖宗功德簿上享福谁不会,但凡投了个好胎的,享乐还用学?
大把花钱还要人教?
倒是吃得苦中苦的行当,若是给你做成了,才算天下真正头一等的风流纨绔公子哥……
年轻人一下子就看进去了,比起自家老爹在耳边絮絮叨叨二十几年可管用多了。
当那身份清贵不干正事的礼部侍郎,算个屁的造福一方,要当就当个工部侍郎,于是自家老爹又开始大骂“逆子,孽子”。
结果真去工部当差,才知道不暗中捞油水的话,日子是如此清苦,公务繁重,加上他又脑子一热,主动揽活上身,走了一趟地方州郡,风餐露宿,嘴上冒泡,手脚长茧,每天都是累得倒头就睡,还想啥女子?
老子累得连春梦都没了。
年轻人只觉得二十几年的好日子,都连本带利还回去了。
结果等他回到京城,他那个老爹,明明眼巴巴在门口等了许久,等他真从工部衙门返回家门了,尚书大人才瞧见马车就立即回了书房,正襟危坐。
等到老人看着才个把月没见便瘦了一圈的儿子,倒是没有再次摔茶杯,而是沉默许久,只是一开口,就还是老生常谈的“逆子,孽子”……
其实年轻人心中苦极,原本这次回京就想要打退堂鼓了。
去礼部,或者重返户部,当个郎官都成,工部侍郎真就不是个人干的活计。
只是等到一天朝会结束,年轻侍郎看着远处的父亲,明明已经白发苍苍身形佝偻了,却中气十足,大着嗓门与同僚们笑声言语。
年轻侍郎便默默告诉自己,怎么都要在工部衙门再熬个一年半载的……
由此可见崔宗主忙归忙,闲时也闲。
陈平安当初之所以会与梁爽说出“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那句肺腑之言,除了是说桐叶宗的那拨年轻剑修,同样也是说这样的山下年轻人。
桃源别业一处宅子,有人当下可谓心急如焚。
对方不来,好似头顶悬剑,将落未落的,可对方真要来了,更不知如何自处,总觉得比拼心机,根本敌不过啊。
老修士只得独自一人坐立不安,哀叹不已。
又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路数。
有人出现在芦鹰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这位老元婴的肩膀:“芦首席,又见面了。”
至于门口那边,则还是那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双臂环胸,斜靠房门。
身后那人微笑道:“芦首席,如此心神不宁,该不会是要拿我的脑袋去跟中土文庙邀功吧?”
吓得芦鹰一个蹦跳起身,苦笑道:“斐然剑仙,就不要再吓唬我了,我是山泽野修出身,胆子不比谱牒仙师。”
芦鹰一下子自知失言,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改变称呼,谄媚笑道:“见过曹客卿。”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坐在芦鹰对面,抬起手掌,虚按两下,跷起二郎腿,摸出旱烟杆和烟袋,动作娴熟,火星点点,开始吞云吐雾。
芦鹰小心翼翼问道:“曹客卿,这次召见小的,是有什么吩咐吗?”
上次见面,眼前这个家伙报上了一连串身份名号,什么云窟姜氏的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的二等客卿,还有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名字倒是就只有一个——曹沫。
不过今天重逢,对方除了腰间多出了两把狭刀,还抽起了旱烟。
陈平安笑道:“芦供奉这次下山远游,是挑选了中午出门吧?”
芦鹰脸色尴尬。
上次还是门口那个女子帮着道破天机,芦鹰才晓得原来是话里有话,即不然就会“早晚出事”。
陈平安问道:“没有画蛇添足吧?”
虽然对方说得晦暗不明,芦鹰却是立即心领神会,老元婴说句不自夸的,自己心性和行事之谨慎,比元婴境界还是要高出几分的。
虽然站起身,却早已使劲弯腰,老修士小心翼翼说道:“曹客卿只管放一百个心,绝对不会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作为,在那金顶观,一个首席供奉该看的一眼不落下,不该说的一句话都没说。”
陈平安笑了笑:“坐下聊天。”
告诉一个聪明人某个真相,对方反而会疑神疑鬼几分,远远不如让那个聪明人自己想明白一个真相,来得坚信不疑。
芦鹰奉命落座,只是如坐针毡。
山泽野修出身的地仙,哪怕只是位金丹境,都是一个个见惯了风雨的,道心之坚韧,心志之不俗,说不定比那些谱牒仙师出身的元婴境还要更好。
所幸对方很快就步入了正题:“你们那位杜观主何时跻身玉璞境?还是说已经玉璞境了?”
芦鹰疑惑道:“回曹客卿问话,我这次返回金顶观,那个杜含灵一直没有闭关的迹象。”
由元婴境跻身玉璞境,动静不会小的。
不承想那个斐然直接点头道:“多半已经是玉璞境了。”
芦鹰稍加思量,便佩服不已,果然是那个胆大包天、剑走偏锋,却至今都未能被文庙找到的蛮荒共主斐然!
芦鹰顾不得心头震撼,赶紧将功补过:“下山之前,跟尹妙峰喝了顿酒,没说漏嘴,但是看样子,加上道观财库那边的一些蛛丝马迹,他的弟子邵渊然极有可能会马上闭关,而且跻身元婴境的把握不小。”
邵渊然的师父,正是那个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师徒双方曾经是大泉王朝的皇家供奉,负责帮助当时的刘氏朝廷监督姚家边军。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眯眼问道:“当真没有画蛇添足?芦首席,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设计我?”
芦鹰强压下道心起伏,一手缩袖,攥紧手中一枚玉佩,以心声道:“程山长,此时不收网,更待何时?!”
坐在院中的小陌忍俊不禁,果然被自家公子料中了,此人还有救。
对于芦鹰而言,一旦东窗事发,事情败露,自己可就是和蛮荒天下勾结!
别说中土文庙了,如今学宫书院的手腕,跟以往大不相同,就是桐叶宗的本土修士得知此事,都要生吞活剥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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