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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是担心云草堂弟子会分心,如今各洲外乡过江龙明里暗里诸多作为哪里由得将来的蒲山云草堂不分心?

叶芸芸神色肃穆,问道:“陈剑仙是想要靠着下宗与玉圭宗联手,好一南一北里应外合,在我们桐叶洲……订立一个群雄俯首的山上规矩?”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不作此想,但是可能将来的某些行事给外人的感觉会是如此。至于姜尚真,他只是我们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可是落魄山与玉圭宗却没有任何利益纠葛。”

叶芸芸微微皱眉,倒不会觉得对方说了两句废话。

山上的傻子都看得出来,如今的桐叶洲,商场如战场,就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不然那些跨洲渡船来桐叶洲作甚?

只说驱山渡剑仙许君,总不至于喜欢每天待在那处山顶喝西北风吧。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所谓的‘外人’,既说桐叶洲本土修士,也说来自我家乡的宝瓶洲修士。简单说来,仙都山之外,概不例外。”

叶芸芸掏出两壶自家酒酿,抛给对方一壶,自己仰头喝了一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问道:“如果陈剑仙真能言出必行,很容易里外不是人,最终落个两边都不讨好,那么陈剑仙图个什么,总不至于是天生就喜好主持公道吧?”

陈平安说道:“下宗想要壮大,钱当然会挣,地盘当然会争,仙都山将来肯定还会四处寻找修道坯子,但是行事会讲分寸,会与山上山下都讲道理,不会像象棋似的你吃我我吃你,或是相互兑子,到最后不管谁胜出,双方都是一局残棋了。”

叶芸芸笑问道:“所以更像围棋?除非被陈剑仙和仙都山屠了大龙,那么输者留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可以剩下颇多?”

手谈一事,叶芸芸其实堪称当之无愧的山上国手,只是与外人弈棋极少。

她的弟子薛怀棋力之高,在山外号称一洲前十,可在叶芸芸面前,薛怀就从未赢过一局。

陈平安闻言不语,只是笑着举起酒壶,与叶芸芸各自饮酒。

叶芸芸喝过酒,果然是直性子:“劳烦陈剑仙给我句准话!”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如叶山主所说,而且我们下宗的第一任宗主棋力极高,即便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是有数的高手。”

叶芸芸问道:“不是郑……裴钱?难道是曹晴朗?”

陈平安摇头笑道:“都不是,等到叶山主亲自参加庆典就知道了。”

叶芸芸犹豫了一下,自顾自摇头:“陈山主,我还是得说句不好听的。你凭什么要在外乡与外乡人讲理,甚至还愿意不惜为难家乡人?”

山中虎患害人,为虎作伥更可恨。叶芸芸绝对不允许蒲山云草堂不知不觉被人牵着鼻子走,最终做出任何违背本意和良心的举动。

如果今天这位即将拥有下宗的年轻剑仙无法真正说服自己,那么自己甚至会照价再翻倍,折算成一大笔神仙钱,与青虎宫归还那两炉羽衣丸,绝不让蒲山与仙都山有任何关联。

陈平安沉默片刻,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合道三洲之地,其中就有你们桐叶洲。”

叶芸芸刚要饮酒,赶紧收起酒壶,震惊道:“陈剑仙的先生,是重新恢复文庙陪祀身份的文圣?!”

“这种事情,我敢乱说吗?”陈平安笑道,“叶山主,蒲山邸报真的可以解禁了,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一个个的山上消息就是一笔笔神仙钱了。咱们毕竟都不是只愁没地方花钱的周首席,凭良心辛苦挣钱,不嫌钱多压手的。”

今夜凉亭议事,对方没说半句废话,不承想叶芸芸反而忍了再忍,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废话:“那你岂不就是崔国师的师弟了?”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是。”

叶芸芸蓦然而笑:“陈先生,赶早不如赶巧,我们不如下一局?你要是赢了,别说参加下宗庆典,我给你们仙都山当个记名客卿都成。”

陈平安微笑道:“今天就算了,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可能还需要先跟我的某位自称“尽得先生棋法真传”的得意弟子下几局。

叶芸芸见对方貌似不愿下棋,惋惜不已,只是总不好强拉着对方手谈,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地主之谊。

得怪自己,下棋一事名声不显,估计是被对方嫌弃技艺不高了?

回头她就找弟子薛怀教拳一场:老小子在山外边下了那么多盘棋,都不说你到底是与谁学的?

陈平安问道:“叶山主,那幅仙人面壁图能否借我一看?”

叶芸芸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支卷轴,轻轻抛给对方。

陈平安将画轴悬空身前,再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随后双指并拢轻轻一抹,画卷缓缓展开。

陈平安眯起眼,刚刚看完序文就以心声问道:“先前听姜尚真说叶山主跻身玉璞境后之所以没有完成先祖夙愿,帮助蒲山名正言顺地成为宗门,好像涉及一个秘密?关于此事,姜尚真没有多说半句,只是让我以后亲自登门询问叶山主。”

叶芸芸说道:“先祖去世前曾经留下一句遗言,让后世山主代代相传,而且只能是亲口传授,那就是‘在桐叶宗封山之前,蒲山不得跻身宗门’。”

陈平安抬起头,说道:“郭白箓被刺杀一事,看似是对方打草惊蛇,年轻人有惊无险,其实是……姜尚真做的。”

叶芸芸有些惊讶,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笑道:“确实是他的一贯作风。做件好事,都会挨骂。”

如果不是因为此事,叶芸芸说不定还真就答应了吴殳的那场问拳。

吴殳问拳可没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这也是这位武圣被人诟病的根源所在:出手太重,武德有缺。

那几场名动四方的问拳,接拳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其中一位昔年同为止境武夫的大宗师甚至就因为问拳太重,体魄山河都支离破碎。

如果吴殳极为器重的开山大弟子郭白箓真在蒲山云草堂的眼皮子底下武道断绝,恐怕吴殳再深明大义,问出的拳再不重,也不会轻。

一旦叶芸芸重伤,或是武道跌境,那么拥有这幅仙人面壁图的叶芸芸就只有一个选择了:专心修行。

叶芸芸放下酒壶,抬起一手,打了个圆相,其间停顿数次,就好像将一连串关键之处环环相扣,起始于这幅图,又终于这幅图。

敢如此算计,又能如此算计一位止境武夫和玉璞境练气士的,最少得是仙人起步。

同时,如今的桐叶洲是没有飞升境的。

杜懋、荀渊都已死,姜尚真短暂跻身过飞升境,却在大战中跌境了,韦滢还只是一位仙人境剑修。

上次云窟福地与姜尚真相逢,提及金顶观元婴境观主杜含灵。

在更早之前,叶芸芸在大泉王朝的桃叶渡见过杜含灵一面,双方聊得不多,当时更多是好友许清渚与之对话。

姜尚真之前在黄鹤矶已经提醒过叶芸芸要小心两事一人:面壁图的由来、吴殳的问拳,金顶观杜含灵。

就只差没有与叶芸芸挑明,若真要想求个修道安稳,得直接打死杜含灵。

叶芸芸之前笃定这幅画卷的来龙去脉并无半点纰漏,姜尚真却说没有丝毫问题就一定有大问题,甚至还说如果曹沫没有出现的话,他就会跟随自己潜藏在蒲山云草堂,帮忙护道,看看能否揪出一两个吃里扒外、图谋不轨的货色。

最后姜尚真使劲拍胸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地说:“叶姐姐你就等着吧,很快那个跟自己同样擅长破境更擅长压境的杜观主就会是玉璞境了。”

金顶观,宗门候补,杜含灵跻身玉璞境,金顶观顺势跻身浩然宗门之列,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天之象地之形,七现二隐,法天象地,此阵一起,以金顶观自身山头所在,炼为天枢,九炉烹日月,铁尺敕雷霆,晓炼五湖水,夜煎北斗星。

坐镇大阵之中,杜含灵的境界相当于一位“领阵司杀”的仙人,在桐叶洲北部完全无敌手,就可以取代香火凋零的桐叶宗,成为半洲山河的仙家执牛耳者、名副其实的山上君王,以桃叶之盟作为躯壳,领衔群雄,外与别洲势力较劲,内与南边的玉圭宗遥遥对峙,起大阵、升宗门、争气运、聚时势,最终等同于将半洲山河收入囊中……

陈平安好像看出叶芸芸的所思所想,笑道:“杜观主是枭雄,成大事者。”

在春山书院,陈平安就与自家先生提及过此事。

与先生言语,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陈平安直接说了心中猜想:金顶观和杜含灵极有可能早年见过文海周密。

老秀才揪须,可是到最后,也只能给了个“静观其变”的说法,再让关门弟子多留意几分。

一幅面壁图,画卷已经完整摊放在陈平安身前。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叶山主,我有个猜测,可能是无稽之谈,还会有点冒犯,所以希望叶山主听过就算。”

叶芸芸笑道:“陈先生直说便是。”

虽说此人是姜尚真的山上挚友,有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嫌疑,不过先后两次相处下来,对方大致品行如何,叶芸芸还是心中有数的,跟姜尚真不是一路人,绝对不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

这幅仙家长卷的序文跋语和钤印花押极多,不过皆是赝品,只是字迹和印文都模仿得几近真迹。

其中有一句跋语取自山谷道人的那句“毕竟几人得真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陈平安可以保证,这句诗就是阵眼所在,或者说之一。

陈平安缓缓说道:“极有可能是有个人遥遥躲在幕后,只等叶山主自投罗网,误入其中。比如面壁闭关试图打破玉璞境瓶颈之时,画中此人就会转头。再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所有跋文印章是集字,是化典,更是障眼法,归根结底,就是一座用心险恶的阵法,最终可能炼字成一首蛊惑人心的会真诗。届时,那个幕后之人就可以飘然而至蒲山密室。对方好似一只解禁脱困的化外天魔,早就盯上了叶山主,只等你主动打开画卷所有禁制。届时梦里不知身是客,那人就可以强行与叶山主结为……片刻道侣。”

有些言语,陈平安不宜说得太过露骨,比如云雨之梦、鱼水之欢之类的。

虽说道家房中术是旁门左道,却非邪魔外道,修道之士不会将此术视若洪水猛兽。但是这一幅,当然是例外。

层层阵法,雾里看花,是为了掩盖某个真相,比如这幅所谓的仙人面壁图,其实就是一幅……春宫图。

叶芸芸盯着陈平安片刻,点头沉声道:“陈山主,我有数了。”

无异于逐客令。

陈平安识趣起身告辞,重新收起画卷归还叶芸芸,拿着那壶酒离开凉亭。

瞧瞧,这就是说真话的下场。

叶芸芸心情沉重,叹了口气,使劲摇晃脑袋。她收起画卷,面朝那个已经走出凉亭的青衫背影抱拳道:“谢过陈先生提醒!”

陈平安转头,脚步不停,笑着摆手。

叶芸芸快步走下台阶,跟上那位腰悬双刀的陈剑仙,好奇问道:“陈先生此次为何出门佩刀?”

陈平安笑道:“这次来桐叶洲创建下宗,没觉得会有什么打打杀杀的机会。”

有小陌在身边嘛。

叶芸芸看了眼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修士,笑道:“能不能问个问题,这个小陌,可是剑修?”

小陌察觉到叶芸芸的视线,立即客气点头,微笑致意。

陈平安点头道:“是剑修。”

之后陈平安说要再赏景片刻,叶芸芸便率先离去。

小陌抬头看了眼夜幕,收回视线后,欲言又止。

远古北斗,是为帝车,以主号令,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

金顶观杜含灵境界不高,野心不小。

陈平安却是望向别处星辰,笑道:“这个中土陆氏志向奇高,估摸着是想要仿造出一座飞升台。一旦得手,中土陆氏一家之内,所谓地仙,就真是地仙了。”

比起大骊王朝的仿白玉京,若是能够仿造出一座飞升台,更能算是名副其实的通天手笔。

小陌想了想,最终给出三字评语:“想上天。”

小陌抬头望月。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远古时代的两座飞升台,掌管大地之上男女地仙的飞升事宜。其中一座,以神女青鸟传信人间。

陈平安笼袖站在栏杆旁眺望远方山河,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挡我缝补一洲山河者,就是修士与我问剑、武夫与我问拳,后果自负。

小陌怀捧绿竹杖,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问道:“公子,想啥呢?”

陈平安笑答道:“要好好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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