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城门洞后,小陌说道:“公子,在浩然天下,女子称帝,不常见吧?”
妇人垂帘听政,倒是为数不少。
陈平安点头道:“很罕见。”
想起一事,陈平安跟曹晴朗说道:“如今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就是你们家乡福地的磨刀人刘宗。上次我和裴钱见他时还是金身境瓶颈,不过这是老观主故意为之,让刘宗破境比一般武夫要难很多。”
裴钱抿了抿嘴唇,曹晴朗看了眼她。
之前陪小米粒一起看山门,听小米粒说过,当年裴钱陪好人山主一起途经大泉王朝,发生过一箩筐的故事哩。
裴钱立即斜眼过来:又要告状?
一行人先在蜃景城找了家仙家客栈落脚,名为望杏花馆,地段极好,闹中取静。
鸟有鸟道,蛇有蛇路,山上渡船和仙家渡口往往都会有本册子专门介绍沿途客栈,无偿赠送给客人。
内容详细的,夸上天的,往往是双方有那不浅的香火情;简明扼要一笔带过的,肯定就是客栈跟渡口、渡船的关系没到位。
其实大泉王朝最著名的客栈,还是桃叶渡的桃源别业。
听说是一洲女修的首选,就算凑钱都要在那儿下榻。
进了客栈大门,率先撞入眼帘的就是一堵影壁,三丈高,锦鲤荷花皆宛如活物。
陈平安停步,仰头欣赏片刻。大骊京城那家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客栈要是有这份心思,也不至于生意冷清到门可罗雀的地步。
要了四间屋子,陈平安又跟客栈要了一摞近期的山水邸报,小陌几个都留在陈平安的屋子里,围桌而坐。
还是只有曹晴朗喝茶,其余三个都在喝酒。
关于玉圭宗,都是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占据篇幅却不小——这就是一洲仙家执牛耳者的厉害之处了。
以前是南北对峙,其中桐叶宗又稳稳压过玉圭宗一头,如今却是毋庸置疑的玉圭宗一家独大,反观桐叶宗,等同封山,在一洲版图上如同孤舟一叶。
周首席亲自操刀的花神山胭脂榜,几乎每份邸报都有不同的说法,不管认不认可那些仙子的排名,都会顺带着再骂一通姜尚真。
此外就是青虎宫的丹药,还有小龙湫的那场问剑。
还有不少复国后的山下朝廷通过邸报招徕供奉,不拘修士或是武夫,各国礼部颁布的公文,类似江湖上的英雄帖了。
不少关于宝瓶洲的小道消息,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场观礼,反正就是乱写一通。
小陌拿过一份邸报,说道:“这个桐叶宗好像有点惹人厌了,好歹是个宗门,下场如此凄惨?”
陈平安笑道:“捧杀不遗余力,棒杀一棍子打死。其实往往是好也没那么好,坏也没那么坏,反正看人挑担不吃力,就是图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过我们周首席有句话说得好……”
小陌点头道:“虽然还未见过周首席,但是小陌早已心生佩服。”
在落魄山中,周首席的名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口皆碑。
陈平安忍了忍,终究没能忍住,一个笑出声,赶紧喝了口酒,然后说了句让小陌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我们周首席返乡后肯定要揪心了。没事,反正他最喜欢花钱,省得当了首席供奉就心生懈怠。”
陈平安其实还是想要从邸报上多看到些大泉王朝的消息,其中一个传闻就言之凿凿的,也神神道道的,说姚岭之丢了一把刀,让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主官焦头烂额。
至于刑部郎官、都察院各道御史和大理寺丞,更是开了不知几场议事。
三个衙门内部早已鸡飞狗跳,却不敢对外泄露半点风声。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就是一桩法宝品秩的宝刀失窃案。说小又不小,因为这把刀是前朝重宝,有着不同寻常的象征意义。
官场上,最麻烦的就是这种事,揣摩天心。
姚岭之的那把佩刀大有渊源,是大泉王朝宝库秘藏了两百多年的镇国之宝,名为名泉。
而大泉刘氏的开国皇帝起于微末,属于武将篡位立国,有得国不正的嫌疑,尤其是这位开国皇帝当年还持刀手刃了前朝皇帝。
陈平安上次在这蜃景城就亲眼见过名泉,算是当今天子送给皇妹的重宝,确实是一把品相极好的法刀,木质刀鞘,蒙绿鲨皮,刀柄嵌满珍宝,当得起“价值连城”这个说法,天然压胜鬼怪神异。
按照邸报上边的只言片语,最后还是府尹大人姚仙之,貌似突然转性了,从一个酒鬼变得兢兢业业,亲自与皇帝陛下商量,算是大包大揽了此事,让转为辅佐的三个衙门都稍稍松了口气,就算天塌下来,还有府尹大人顶着了。
而且供奉修士、捕快调度一事,府尹大人颇有章法,使得整个蜃景城京畿之地内紧外松,既不扰民,又调度有序,这才让京城官场不约而同记起一事:这位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还曾是个年少投军的姚家子弟,之所以断臂瘸腿,也是在战场上落下的结果。
小陌说道:“公子要是能够绘制出一幅名泉图画,小陌可以试试看,帮姚府尹查探出宝刀的下落,找到之后,暗中归还府尹衙署,再留下一封书信解释来路和缘由。”
裴钱笑道:“就像做事不留名的江湖任侠义士。”
曹晴朗放下手中邸报,说道:“喜烛前辈,此事不排除一个可能,就是大泉皇帝有意为之。如果那个刘氏废帝在位时闹出这种事情,当然会比天大了,只是如今姚氏掌国,一件已经算是属于前朝的镇国之宝丢了,未必是坏事。就像邸报上写的,蜃景城都有歌谣流传开来了,什么‘有个更夫,亲眼见到,一道刀光,化作孽龙,逃离京城’。”
与裴钱不一样,她会直接喊小陌,或是小陌先生,曹晴朗还是坚持敬称小陌为喜烛前辈。
小陌笑着点头,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曹晴朗举碗,以水代酒。
陈平安说道:“我带着小陌立即走一趟姚府。裴钱、曹晴朗,你们两个可以随便逛逛蜃景城。”
上次去姚府,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消耗自身功德绘制符箓,分别张贴在屋内外,保证姚老将军能够保存元气酣睡,安心等待陈平安与谁求来一枚续命延寿的丹药。
但是崔东山当时也曾直白无误地告诉姚氏两事:就算当真求来了山上丹药,姚老将军也延寿有数;那枚丹药得姚家出钱,别说一枚神仙钱,就是一文铜钱都不能少,这是规矩,跟入庙烧香的香火钱,香客不可与外人借,是一样的道理。
这次来,陈平安还带了两枚最适宜山下俗子服用的续命丹药,是自家先生从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天师赵天籁那求来的。
老秀才一般不跟有钱人穷讲究,但是在这件事上没怎么狮子大开口,不是这个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求不来更多丹药,也不是于老儿和天师府没有更多库藏,而是山中修士追求长生久视已属忤逆,借丹续命便有些许禁忌,若油尽灯枯的山下俗子试图凭借外物“添油”,只会禁忌重重。
一来,人之精气神的去留,不是修士积蓄天地灵气,用完了可以补,尤其是那些即将寿终正寝的迟暮老人,整个人的精气神如江河汹汹入海,一去不返。
故而许多有福之人其实对于生死大限是有所感应的,尤其是佛门龙象的高僧大德、道家的得道真人,甚至可以准确知晓具体的时辰。
就像在海陆之交稍稍驻足观望,也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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