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一袭青衫,说打就打。
那么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绝不会因为返回浩然天下了,就只说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
那我就去蛮荒天下,拖曳曳落河,打断仙簪城,剑斩托月山,手刃飞升境巅峰剑修的头颅。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头顶的丸子发髻,轻声说道:“你回藕花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实他知道裴钱为何一定要如此压境——是为了等某天的到来,因为前辈崔诚就是在那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没有交代任何遗言。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楼的一场场教拳喂拳中了。
裴钱点点头,重新返回藕花福地,并没有直接去往南苑国京城,而是选了一处僻静地界,笔直一线降落身形,大地震动。
一路飞奔,逢水过水,逢山翻山,偶尔歇脚都是在水边,裴钱就会抓几条鱼下锅炖,生火煮饭,鱼汤泡饭,确实有点咸了。
在夜幕中,逛过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国京城,走过了大街小巷,看过了那两只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最后来到南苑国心相寺。
裴钱坐在台阶上,呆呆望向走廊一处,沉默许久。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请负责看顾的掌律长命打开莲藕福地的大门,裴钱沉声道:“开门!”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运,还有另两股来自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的气势磅礴的武运一起涌向落魄山,涌入藕花福地,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运如磅礴雨落向人间。
天边的福地门口附近,陈平安双手笼袖,身边是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
长命笑道:“裴钱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讲道理。”
陈平安一脸无所谓道:“不奇怪,毕竟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嘛。”
长命眼角余光瞥见这位年轻山主故意说着轻描淡写的言语,可是眉眼间的那份笑意就像是个说着“我闺女是天底下最优秀的,这种事情还需要说吗”的老父亲。
她打趣道:“以后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到时候你得拦着我,注意踹人的力道。”
一行三人逛过了红烛镇,陈平安在书铺跟掌柜李锦买了几本书。
今天周米粒没带那根金扁担,也没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周米粒走在最前边,双指拈住一颗金瓜子高高举起,摇头晃脑,百看不厌。
暮色里,水神祠庙就要关门了。
换了庙祝,以前是个老妪,如今是个朴实妇人。
陈平安见着那个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妇人就哭笑不得:这个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眼前这个新任庙祝他还真认识,其实还是个同龄人,比陈平安稍大个两三岁。
是槐黄县城的小镇本地人,姓卢,不过跟福禄街卢氏关系早就疏远了,都攀不上什么亲戚。
她所嫁之人在龙窑当窑工,只是与陈平安当学徒的窑口离着远。
她们家早年卖了宅子,举家搬去了州城,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妇人有些不确定,脸上有几分喜悦,试探性开口问道:“是泥瓶巷那边的陈……平安?”
前些年,约莫是祖上积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当了这玉液江水神庙的庙祝,就是半个山上人了,虽然不曾修行仙术,但是也见识过好些个神仙老爷,戴官帽子的显贵和穿金戴玉的妇人更是不少,有两个还是传说中的诰命夫人呢。
一开始确实让她雀跃不已,后来就不稀罕去龙州城显摆了。
男人每次出门喝酒都会喝个红光满脸,说自己福气好,讨了个光耀门楣的媳妇,半点不比那个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个就没读过书的男人都会学秀才拽文,好似从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个字的言语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艳梅,是很多年没见面了,之前只听说你们家搬去了龙州城,没想到你在这儿。”
以前小镇当地人嫁娶都颇早,好些女子十四五岁就嫁人了。
卢艳梅问道:“陈平安,这个是你闺女?”
她在当庙祝之前,关于眼前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只听说过一些真真假假说不准的零碎消息,有说陈平安不当窑工学徒后,好像通过朋友刘羡阳认识了铁匠阮师傅,不知怎么挣着了第一笔钱,花钱买下了西边的几座山头,算是发迹了。
后来不知怎么,又入了披云山那位山神老爷的法眼,就更阔绰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这事闹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周米粒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起月牙儿。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头衔,咱不承认不否认哈。
卢艳梅问道:“你们是来这儿烧香?”
陈平安笑道:“得劳烦你飞剑传信玉液江水府,我找叶青竹有事。”
卢艳梅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劝说道:“陈平安,我如今还算管着事,可以祭出符箓车驾,帮你辟水远游去往水府。”
虽说如今陈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与北岳山君合伙做买卖了,那座财运滚滚的牛角渡,听说陈平安是有分账的。
但是山水官场忌讳多、讲究多,何况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骊朝廷颁布的一洲金玉谱牒来看,是从四品,很高了。
也就是在龙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搁在藩属小国的山水官场,那可是实打实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陈平安还是坚持己见:“你只管传信水府,我就在这儿等着水神娘娘。”
卢艳梅有些失落。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这样的。
陈平安也不好解释什么,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这个庙祝就白当了。可如果让她飞剑传信,叶青竹就得念她的情,就会觉得没白请她当庙祝。
陈平安坐在水神庙门外的台阶上,周米粒挠挠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总觉得又给好人山主添麻烦了。
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想着在红烛镇上耍一耍就打道回府,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摇头不答应,她总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抱住他的腿不让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边呢。
小陌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而是坐在了最右边。如此一来,周米粒就坐在了中间。
江面上水雾升腾,叶青竹单独赶来,脸色微白,眉宇间有无法掩饰的仓皇神色。
尤其是当她瞧见了自家祠庙门口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男子时,就更背脊发凉了。
叶青竹强颜欢笑,对卢艳梅道:“你先回里边去,我要与陈先生谈事情。”
卢艳梅一头雾水:聊事情,为何不去祠庙里边聊?不得讲究几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备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庙里边,跨过门槛后,悄悄回头,看了眼那一袭青衫的背影,一时间又有些失落。
这么多年,她偶尔想着,哪天与那个曾经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对方会不会感到有些……遗憾呢?
只是她这些小心思在心湖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后,唯剩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放心:当年那个泥瓶巷的同龄人,约莫是真的好心有好报,总算不用把日子过得那么苦了。
卢艳梅还是未嫁少女时,曾经跟娘亲在灯下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家长里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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