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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于樾三人登上渡船,陈平安和宁姚站在栏杆附近挥手作别。

小陌找到了大管家朱敛,说自己想要建造一座书楼。

落魄山的供奉和客卿在前山的竹楼附近都会有自己的宅子,小陌赶巧,与一同上山的仙尉分到了最后闲置的两处,不然他们还真就只能搬去后山了。

以落魄山的门风,绝不会因为小陌是位飞升境、仙尉来历极大,就在这种事情上为他们破例。

而后山的仙家府邸连绵不绝,大大小小三十余座,都是周首席早年砸钱砸出来的,将来会拿来让新收的弟子落脚,或是待客。

只是如今落魄山的谱牒弟子人数还少,山主又发话了,落魄山形同封山二十年,所以除了一座宅子内住着两人,其余暂时都空着。

小陌找到朱敛的时候,老厨子正在院子里编织箩筐,听说小陌要自己掏钱建造书楼,笑着说没问题,灰蒙山的山上工匠都是现成的人手,手艺不错,不差一座书楼。

唯一的问题,就是竹楼附近真没地儿了,所以小陌当下有三个选择:建在霁色峰附近,或是建在后山,不然就干脆挑选一座藩属山头作为自己的修道之地,可能会更清爽些。

小陌说不用那么麻烦,如果不坏山上规矩,可以将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书楼。

他可以将书楼当作一处修道府邸,而且书楼只需要两层。

朱敛想了想,说小陌兄要是信得过,就交由他建造书楼好了,不过是费些工时,就不用给外人送钱了。

小陌意外惊喜,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对这位朱老先生的博学多才、无所不精那是极为推崇的,给了个高到不能再高的评价:“没有朱敛不会的手艺,就算当下不会,最多给朱敛两三年光阴,他就会是这个行当里边当之无愧的宗师,不服气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远游,朱敛这个大管家功莫大焉。”

朱敛笑问道:“小陌,书楼可有名字?”

小陌说道:“两茫然楼。”

“好名字。”朱敛嗯了一声,“有我们公子取名的水准了。”

小陌笑道:“就是公子帮忙取的名字。”

朱敛咦了一声,转头与小陌正色道:“取名一事,公子一般不轻易出手,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寥寥几次,足可见公子对小陌你青眼有加。”

小陌笑眯起眼。

朱敛笑道:“羡慕羡慕。像我那书楼,至今就还没个名字。曾经与公子求过墨宝,终究不成哪。”

小陌难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与自家公子的情分,为何如此?只是书上说了,处得意之境,莫与失意人说得意事,便也没问出口。

小陌毕竟才刚刚上山,不晓得一些内幕,暂时不知那书楼藏书的玄妙,如果陈平安帮忙取名就有鬼了。

小陌当下只是转移话题,问道:“我要是留在这儿,会不会耽误朱先生的正事?”

朱敛笑道:“干活而已,谈不上正事不正事的。小陌你留下最好,我还能有个说话的伴儿。与良人处,如饮醇酒。”

小陌从袖中摸出一本婉约词,坐在一旁翻看。朱敛忙碌间隙瞥了眼上边的内容,笑着摇头道:“百花开时最思君,百花谢时最恨君?”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当是百花开时最怨君,百花谢时最忆君。无论思与怨,都在百花时。”

才可谓用情极深、起怨极长,不敢恨,只能怨,道尽女子哀思苦楚。

小陌怔怔无言,随后心悦诚服,转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语连珠,如婀娜仕女从画卷中蹁跹而来,无花自芬芳。”

朱敛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点不差啊。”

小陌心定几分。他与落魄山似乎天然道心契合,根本无须刻意入乡随俗。

“小陌来落魄山,落魄山有小陌,都是幸运事。”

朱敛娴熟编织着竹箩筐,随口说道:“强者的善意,是一场温柔的春风。”

小陌合上书,刚要说话,跑进来一个刚刚去了趟山门口的年轻道士,涨红脸嚷嚷道:“小陌小陌,不得了不得了,原来这里就是落魄山!”

那艘渡船渐渐远去,如一鸟没长空。

于樾会先带着虞青章和贺乡亭去往皑皑洲密云谢氏,之后再一起游历流霞洲打秋风。

用于樾的话说,就是密云谢氏得笑开花,沾自己的光,等于不用半点香火情就分到了两个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神仙钱和天材地宝能少了?

当时在拜剑台,何辜最终还是认了米裕当师父,其实就是宁姚一句话的事情:“你有什么脸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婴两境的杀妖战功汇总起来高居第一,甚至超过了半数玉璞境剑修。”

当时米裕就跟着陈平安站在不远处,虽然宁姚说了句实话,可米裕还是臊得慌。

如果说何辜这孩子一开始是不情不愿,可捏着鼻子也能认米裕当师父,那么于斜回就是死活不愿跟随崔嵬这个“叛徒”学剑了,还说过几句极重的言语:“你崔嵬还算是纳兰夜行的弟子?师父都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可以离开的金丹剑修都死了,就只有你在异乡躲起来,一剑不出,活得最好,你就不亏心吗?换成我,不死在家乡,也会死在老龙城这样的战场。让我认你当师父?打死我都别想!让我当你师父都嫌磕碜。”

崔嵬这位元婴境剑修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默然离开拜剑台。

宁姚的道理很简单,她没有说崔嵬的选择是对是错,也没说于斜回的执拗是好是坏,只是让于斜回自己去证明:“你先学了崔嵬的剑术,以后不用管什么山上的师徒名分,双方问剑一场,分出胜负,凭自己本事让崔嵬在那件事上与你认错。”

孙春王更好商量,宁姚让她甲子之内跻身玉璞境,就可以成为自己的记名弟子。

至于白玄,挨了顿训:“修行一事认真点,你这份资质,只是在浩然天下才算不错,在剑气长城撑死了就是个玉璞境之前的米裕,竟然还有脸说自己不用练剑?当自己是宗垣还是陈熙?”

宁姚唯独没对性子绵软的姚小妍说什么重话,只是让小姑娘胆子大些。

这些孩子面对宁姚时一个个噤若寒蝉,手足无措。这可能就是宁姚的强大之处。她不用太在意什么,更懒得缝补人心。

话又说回来,剑气长城的孩子面对宁姚,其实就像早年岳青、米祜、李退密这些后来的大剑仙还是孩子时面对老大剑仙一样。

老大剑仙难得开口,骂几句是有得救,说明练剑资质还凑合。

其实一开始宁姚也没想说这么多,只是一到拜剑台就听说有俩孩子要离开落魄山,而且好像还对陈平安怨气不小,宁姚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一来,九个孩子当中,就只剩下白玄和姚小妍尚未明确师承。

所以陈平安打算问一下小陌是否中意白玄,愿意暂时将其收为不记名弟子,再问那个改名为箜篌的白发童子是否愿意传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剑术道法。

什么事情都可以将就,唯有道侣,或师徒,将就不得。

站在渡口,宁姚欲言又止,她极少有这种犹豫不决。

陈平安伸手出袖,握住宁姚的双手,轻声笑道:“到了飞升城,帮我跟避暑行宫一脉的同僚们问声好,尤其是喊你师娘的郭竹酒,就说她的师父和大师姐都很想她。”

宁姚点点头。如今的陈平安,跌境惨了,让她有些放心不下。小陌的剑术再高,再忠心耿耿,再与陈平安投缘,可终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边啊。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宁姚的眉头,歉意道:“离着大剑仙又远了,不许着急啊。”

宁姚还是只点头,不说话。

“飞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我这个当隐官的都没有在场,也无道贺,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收起手,手腕一拧,多出那把从仙簪城得来的拂尘,名字就叫拂尘。

宁姚摇摇头:“你又不是外人,道什么贺?”

陈平安自有理由:“不一样,这可是我从仙簪城辛苦抢来的,跟寻常物件比,意义大不一样,搁在飞升城最最适宜,谁让仙簪城敢跟剑气长城比高呢?”

宁姚说道:“我在飞升城等你。”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眼前女子与她在少女时还是很不一样的,反正都是最好。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我送送你。”

两人身形化作青白长虹,剑气冲霄,瞬间远离渡口。

坐镇宝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庙圣贤打开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门。

真正进入五彩天下,宁姚还有一段光阴长河的路程要走,只不过道路安稳,就像人间的官道驿路。

在大门关闭后,老夫子站在白云上微笑道:“既然不舍,何不挽留?”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与这位文庙圣贤作揖告别。

回到落魄山,陈平安已经将那把夜游剑悬挂在竹楼一楼的墙壁上,与那副对联为邻。

他看了眼墙上的在鞘长剑。

世道涂潦意难平,壁上龙蛇飞动。

书桌上摆放了两部印谱,当之无愧的初本,分别是《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

晏胖子当年想买。

“不给。”

“价格可以谈。”

“休想。”

害得晏琢差点就想要趁着陈平安在避暑行宫当那隐官大人时跑去宁府当梁上君子了。

陈平安走出竹楼,后边那座曾经栽种有一株紫金莲花的小池塘已经搬去了藕花福地。

看着空荡荡的无水池塘,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句佛家语: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修道之人,幽居山中,所谓真正得道,大概就是一双眼眸如日月,一颗道心似青莲。

离开小池塘,陈平安去往崖畔石桌。

在竹楼和崖畔石桌之间铺有青色石砖,可以在此六步走桩。

这是他跟学生崔东山一起铺设的,只是陈平安也不知道,崔东山到底在青砖底部铭刻了什么文字内容。

之前听老厨子说,魏羡在藩属小国捡了个九岁大的小女孩收为嫡传,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却已经有五周岁的修道年龄了。

一个孤儿,四岁就开始修行?

师徒双方第一次见面,魏羡当时正在一处驿路旁的酒肆喝酒,就只要了一碗,不然会误事。

然后魏羡就瞧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身形瘦削,面色枯黄,但是一双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时,呼吸、脚步都很沉稳。

那女孩从兜里摸出几枚铜钱,熟门熟路地跟酒肆掌柜买了两碗劣酒,然后也不挑选空酒桌坐,就只是蹲在路边,端一碗喝一碗,两碗喝完,一叠放,就归还掌柜。

从买酒到还碗,小女孩从头到尾都无言语,算好时辰和脚力,在暮色里趁着尚未夜禁,默默返回县城。

魏羡见那掌柜好像对此半点不奇怪,应该是认识的,就跟对方打听,才知道这个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喝酒的女孩竟然是酒肆的常客,无家可归,好像早年是个跟爹娘走散了的难民。

前些年担任宗主国的大骊王朝允许各个藩属凭功复国,其实老百姓也无所谓,结果就真坏事了,据说是当太子的复国称帝了,几个兄弟非要跟他争那张龙椅坐,兵荒马乱的。

谁能想象,稍远些,有些个据说打完仗就没剩下几个青壮汉子的邻国都纷纷安稳了,不承想他们这儿早前没怎么遭灾,只是在边境打了场仗,虽说死了不少边军,可国境之内到底保住了个太平世道,现下世道竟然反而乱了起来,可不就是个孤儿了?

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谁在意呢?

新坟头茫茫多,其实那都算好的了,被义庄收容的,好歹还有个睡处,至于那些孤魂野鬼,甭管是怎么死的,当了鬼,也还是吃不上子孙饭的饿死鬼。

但是小姑娘别看瘦瘦的,力气倒是不小,最早会在县城打些短工,最后在一间卖香烛纸钱的铺子落了脚。

她一得空,就会在县城内外四处闲逛,估摸着是找她爹娘,最远就走到驿站,一个人等到天快黑,再回县城里边的铺子。

只是掌柜嫌她的营生太过晦气,就只许她买酒,不许在酒桌边落座。小丫头没说什么,每次都是这般规规矩矩的。

魏羡听完后就上心了,去那香烛铺子收徒一事办得异常顺利,都没花银子,只要答应帮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

原来在她四岁那年,爹娘找到一处荒废破败的大墓,开了个如井口的口子。

爹娘约莫是觉得一家人肯定活不下去了,不愿小女孩饿死在路上,沦为野兽食物,就狠下心,用一只篮子将她放入墓中,将身上仅剩的食物都留给她。

没想到几年后,小女孩非但没有死在墓中,反而离开了,就像一个孩子硬生生从鬼门关爬回了阳间。

之所以没有饿死,她倒是没有与认了师父的魏羡有任何隐瞒,只说在她快饿死的时候,瞧见墓中有只大龟,每逢月光漏下来,它就会伸长脖子,好像在呼吸,就是慢些,她就跟着学了,学着学着就不那么饿了……

听得陈平安一愣一愣的,既辛酸又震惊。

要说奇人怪事,陈平安还真没少见,以至于见着了所谓的山上神异,早已见怪不怪。可这么一桩事,还真让陈平安有点……惊着了。

魏羡的这个弟子,一定要见一见。

没有明师指点,没有仙家秘籍,没有获得任何天材地宝,还不识字,就这么全凭自己看了几眼传说中的龟息术,就走上了修行路。

这要是都不算天才,怎么才算?

按照朱敛的说法,落魄山能收下这么个再传弟子辈分的修道天才,估摸着一半归功于魏羡的师徒缘分,一半归功于落魄山的“功德福报”。

在崖畔驻足片刻,陈平安回到竹楼住处,拿起那两本印谱,准备出门游历。

这趟出远门,相对以往而言,其实不算远,很近了,就只是去趟宝瓶洲东边的一个小国,去清源郡仙游县的一个小武馆,找朋友喝酒去。

一个还能年轻的年轻道士,一个已经不再大髯也不再远游的大侠。

宝刀未老人已老。

陈平安腰悬双刀叠放一侧,是狭刀行刑和斩勘。

陈平安没有直接御风远游,而是喊来小陌。

两人徒步去了趟山门口,岑鸳机今天难得不在走桩练拳,周米粒就坐在竹椅上看门,好像手心偷偷攥着什么,一下子合掌,一下子摊开,自顾自乐呵呵。

黄帽青鞋的小陌如今手里多出了一只竹箱和一根行山杖。

陈平安担心周米粒多想,再次承诺道:“我和小陌这趟出门,不会很久才回家。”

周米粒使劲点头,一张小脸庞上写着一句话:好人山主说话要算数啊。

陈平安摸了摸周米粒的脑袋:“算数,算数。”

周米粒这才放下心,对小陌说道:“小陌先生,很书生哩。”

小陌蹲下身,单膝跪地,刚好与周米粒平视,微笑道:“右护法,有没有想要我帮忙捎带的东西?”

自家公子的山头气象万千,对于小陌而言,其实还好了,无须惊奇。

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见到小米粒和小暖树这样的小姑娘。

一个是落魄山的右护法,浩然天下所谓的护山供奉;一个管着霁色峰祖师堂在内的所有钥匙。

周米粒连忙摆手:“没得没得,小陌先生千千万万不要再为我花钱了啊。”

光是回礼一事,就已经让她的脑瓜子不够用了,只得与暖树姐姐、景清还有老厨子都问了一遍。

小陌神色温柔:“我不缺钱。”

周米粒摇头道:“那也是钱啊,谁挣钱都不容易呢。”

唉,年纪一大,个儿一高,她就不豪气啰。

遥想当年,在故乡哑巴湖,她可是从不把钱当钱的,好人山主可以帮忙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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