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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披云山回来后,陈平安坐在竹楼一楼看书,在深夜时分去了趟泥瓶巷祖宅,点了盏灯,坐了一宿,也不觉孤单。

第二天清晨,陈平安与宁姚又去了趟拜剑台。

于樾一见着陈平安,就知道隐官大人的意思了,越发宽心几分。

陈平安打趣道:“别觉得我是在赶人。”

“岂敢。”于樾笑道,“隐官大人,让米裕别生气,我在山上这些天,是故意喊他米剑仙的。我虽说在剑气长城没屁用,可好歹还是知道那边的习俗的,回头见着了老友蒲禾,也是一笔酒桌吹牛的谈资。哈哈,你蒲老儿敢这么喊米裕吗?我就敢,而且还是次次见了面就喊。”

要说于樾半点不心慌,是自欺欺人,所幸米裕每次虽然眼神不善,但也未真正如何。

于樾收敛笑意,继续说道:“再劳烦隐官大人帮我捎句话给米剑仙,于樾心中敬重米裕,半点不假。”

陈平安点头应诺下来,笑问:“这种好话,怎么不自己当面跟米裕说?”

于樾是直爽人,哈哈笑道:“之前嘴欠,米剑仙喊多了,怵他米裕。何况我也担心这种诚心话不被米裕当真。由隐官大人来说,米裕肯定愿意相信,我不亏,还有赚。”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望向那两个都不敢正眼看宁姚的孩子,从袖中取出两只准备好的小袋子递过去,笑着解释道:“三百枚雪花钱,我已经折算成三枚小暑钱了,这是落魄山祖师堂的定例,嫡传弟子出门远游都会有这笔钱。你们还没有正式跟于剑仙拜师学艺,我也没有在霁色峰祖谱上边画掉你们的名字,所以这个规矩不能破。”

虞青章和贺乡亭各自接过轻巧的钱袋子,但是却心情沉重。

贺乡亭鼓起勇气说道:“隐官大人,是我们不懂事了。”

虞青章憋了半天,闷闷道:“隐官大人,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不用这么想,本就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事情。山上修行,讲究各自缘法,有些事情,我在那个位置上,必须得做,你们也在自己的处境里,一样会想。如今要分开了,我就与你说句心里话好了,你们要是不那么想,不疏远我,我这个隐官,反而觉得不对劲,要看轻你们了。”

天底下的所有孩子,大概都是跟着道理一起长大的。

陈平安又拿出一摞书,最上边是一部他亲手抄录的《剑术正经》摹本,还有几本从大骊京城书铺买来的圣贤书籍和文人笔记。

一起交给喜欢读书的贺乡亭后,陈平安说道:“这本《剑术正经》,你们最好都要仔细翻阅,至于其余书籍,各凭喜好,看不看,看多看少,是无所谓的。”

贺乡亭接过书,与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落魄山的陈先生,郑重其事地作揖道谢。

虞青章欲言又止,挠挠头。

陈平安玩笑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啊。”

两个孩子咧嘴笑了笑,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在年轻隐官面前露出笑脸,而且真诚。

“拜了个好师父,就更要好好修行。哪怕在剑气长城,也不是每一位年少剑修都能拜得玉璞境前辈当师父,被悉心传道的。”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两个孩子的脑袋,“修行是为了更好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只有修行。这个道理,可以暂时不用懂。”

两个孩子重重点头。

陈平安收回手,以心声说道:“于供奉,多说几句,以后得管严些,不能只盯着他们的修行、破境,不是说一定要多训斥,而是方方面面都要留心几分。修行一事,再大也大不过做人一事。都说富家宠爱子女,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财货足用,长辈亲爱,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溺爱,便容易养出骄恣习气。年少骄恣,岂能成贤?”

“尤其虞青章和贺乡亭都是贫寒出身,突然换了个成长环境,生活骤然优渥,所以更要注意此事。我们这些当师父的、当传道人的,言传身教,比起给一两部珍贵秘籍,要更重要。相较而言,天底下最不需要自己去找钱的是谁?正是剑修。”

“一些寻常琐碎事务,当长辈的绝不可代劳。一些必不可少的家教礼数,定要反复教诲。既然已经身为剑修,要珍惜这份福缘,也要让孩子们养成一个不可漠视他人性命的习惯。虞青章和贺乡亭虽是好友,但是性格迥异,要让虞青章跟随你行万里路之外多读些书,开阔眼目,拓宽心境;要让贺乡亭读书之余多看些身边琐碎事,不能死读书,被道理拘束成古板性情,要学以致用。”

“是我絮叨了。”陈平安自嘲一笑,略有歉意,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于樾如今才是俩孩子名义上的师父,自己此举其实不太适宜,幸好于樾不是心眼小的老前辈,不然就凭这番话,估计就要被记仇几分。

于樾由衷感叹道:“隐官大人,这哪里是絮叨,是剑术,是道法啊。”

想那鸳鸯渚初次相逢,这位年轻隐官何等胸有成竹,意气飞扬。

但是今天离别之际,年轻隐官的这番交心言语,才让于樾意识到眼前的年轻剑仙其实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一位饱读圣贤书的小夫子。

“我只有一事,不与于供奉说什么客气话。”陈平安继续说道,“你绝不能让两个孩子在外边,明明占理,却被欺负。没有什么人情世故、顾全大局,剑修终究是剑修,剑修必须是剑修。”

“我决不允许从剑气长城离乡的孩子,心性、行事,一个个变得……无比浩然天下,半点不像剑气长城的剑修了。如果哪天我发现变成这样,于供奉,那就对不住了。”

“换我来教。”

老剑修沉声道:“流霞洲剑修于樾,绝不让陈先生如此失望。”

不同于陈平安的心思细密,宁姚还是她一贯的风格,趁着陈平安与于樾以心声言语之际,对两个家乡孩子各有一番言语教诲。

她还是懒得以心声言语:“虞青章,你的练剑资质只算尚可,到底是怎么块材料,自己得有点数。修行一事得勤勉,别到了浩然天下就忘本,别来那套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记得多读点书,碰到事情多动脑子,多学学你们隐官。”

“贺乡亭,别被虞青章拉开太大距离,在甲子光阴之内,最多只允许相差一个半境界,这一口心气不能坠。退一步说,练剑境界可以上升缓慢,做人不能狭邪。心正则神清,剑心澄澈则剑术通明。”

宁姚神色淡漠道:“你们两个,给我一字一句记清楚了。”

虞青章和贺乡亭不约而同地颤声道:“记住了!”

一些个五彩天下的秘事和内幕,那只大白鹅已经说过了。

一座崭新天下历史上,第一位玉璞境、仙人境和飞升境!

剑斩高位神灵,独自仗剑远游,问剑一场,重伤道祖的关门弟子,如今五彩天下的第一人!

对于九个剑仙坯子来说,不觉得奇怪,只有一种心思——宁姚果然是宁姚,天底下都找不到一个哪怕只是像宁姚的剑修。

于樾竖耳聆听,其实比俩孩子好不到哪里去,听完之后,此刻只有一个感慨:隐官大人了不起啊。

宁姚抱拳说道:“辛苦于老先生了。”

于樾连忙拱手还礼:“不敢当。”

陈平安祭出符舟,将师徒三人送往牛角渡。宝瓶洲如今还没有直接去往皑皑洲的渡船,需要等待一艘俱芦洲的跨洲渡船。

其间,陈平安又与老剑修闲聊了约莫两刻钟,问了些流霞洲和皑皑洲的风土人情。

于樾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谐趣,不去当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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