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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坟头,陈平安递给宁姚三炷香,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然后陈平安蹲下身,开始为坟头添土。

宁姚蹲在一旁,取出一只小袋子,轻声问道:“我从五彩天下带来的,合适吗?”

陈平安转头笑道:“合适,怎么不合适?”

宁姚松了口气。

接过那只袋子,将里边的泥土倒出,轻轻拍打几分,微微夯实坟头。

陈平安红了眼睛,嗓音沙哑,只是喊了两声爹、娘便说不出口了,只能嘴唇微动,低声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岁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远门,开始离乡远游。

但是陈平安没有与任何人说过,哪怕是宁姚、刘羡阳。

其实就是来时的脚下这条路,当年在街坊邻居的帮忙下,一个面黄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灵柩的最前方。

那条路,从泥瓶巷一直走到这里,才是陈平安这辈子一场最远的远游。

可能是因为今天这次上坟,身边多了自己一定会娶进家门的心爱女子。

陈平安再取出一壶酒,洒在坟头之后,将酒壶轻轻放在脚边的泥地里。蹲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细细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渗出。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刻,当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陈平安,才算真的成家立业了,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坟头前,与他们说自己过得很好。

回到小镇,两人路过一家老字号酒楼,占地不大,却有三层。这里曾经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不过三楼不对外开放。

陈平安临时起意,说去里边喝酒,还笑着与宁姚说早年一般只有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才会来,不然就是龙窑老师傅在这儿收徒办酒。

在京城火神庙闲聊后,陈平安才知道其实这栋酒楼是封姨的产业,三楼就是她的一处歇脚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还攒了不少地契。

她还泄露天机,说那些如今已经转为民窑的龙窑窑口,其中大半在老车夫名下。

老车夫平时就住在二郎巷,至于中土阴阳家的陆尾,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都有不少宅子。

陈平安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只要了一壶酒,酒壶酒碗都是本地烧造的青瓷。

宁姚只是喝了一碗,却也没拦着陈平安喝。

这家酒楼早年曾经来过一位稀客,就连名义上的酒店掌柜都没当真,但是真正的酒楼主人封姨却有过一声幽幽叹息。

一个双鬓霜白的学塾先生曾经要了一壶酒和几碟佐酒菜,自饮自酌。

而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刚好能够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喝完酒吃过菜,陈平安脸微红却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楼片刻,收回视线后,与宁姚下了酒楼,返回落魄山。

最西边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还办了场喜酒,是李柳嫁给了个外乡读书人,据说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让妇人狠狠扬眉吐气了一场,都不骂人了。

那段时日,妇人最喜欢闲逛了,见了谁都笑脸相迎的,其中不少都是吵过架甚至挠过脸的街坊仇家。

只不过这会儿一家人又回了俱芦洲。

宁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会嫁人,陈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却前世宿缘,斩断红尘,从此安心修行,跻身飞升境问题不大。”

宁姚眨了眨眼睛,陈平安无奈道:“我也不知道。”

宁姚歪了歪脑袋,陈平安说道:“我是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其实这里边藏着个秘密,才让董水井和林守一没有彻底死心,或者说才让他们俩没有给那个王八蛋套麻袋。

只是这种事情,陈平安真不适合说出口。

那个真相嘛,大致就是在李柳这边有名无实,至于书生那边如何,天晓得。

今天落魄山的一张桌子上热热闹闹地坐满了人,对门的主位坐着陈平安和宁姚,然后是朱敛、韦文龙、张嘉贞、米裕、小陌、仙尉。

背对门的末席位置坐着陈灵均、周米粒、陈暖树。

先前是老厨子在灶房忙碌,暖树和小米粒都帮忙择菜、吹竹筒,小陌负责端菜上桌,看得仙尉摇头不已:这个小陌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也对,自个儿也不是外人,很快就要跟贾老神仙、陈灵均是拜把子兄弟了,只等贾老哥挑选出个黄道吉日,他们仨就要在骑龙巷斩鸡头烧黄纸。

之前在酒桌上,陈灵均拍得他肩膀生疼,无妨,都是好兄弟。

再说了,陈灵均已经拍胸脯保证:“仙尉老弟你就等着吧,有福同享,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以后但凡有哪次酒桌上只有两三个下酒菜,就算我陈灵均不讲江湖道义,亏待了兄弟!”

结果当时贾老哥一拍桌子,冷不丁骂了句“放你娘的屁”,把仙尉给吓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个陈灵均,站在板凳上,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原来是仙尉虚惊一场了,因为贾老神仙很快就来了几句快人快语,说:“陈老弟你是瞧不起咱这草头铺子,还是看不上我的烧菜手艺啊?酒喝再高,不能瞎吹牛。比不得山上的朱老管事是必须的,可我贾晟这几碟下酒菜的水准,小镇酒楼有几个掌勺大厨能比,啊?!”

尤其是贾老神仙那个拖曳极长的“啊”字,听得仙尉心里暖洋洋的: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和酒局啊。

至于今天这会儿嘛,就稍稍差了点意思,不过朱老先生的菜肴,味道确实绝了。

而且谁都无须拘束,也没什么相互敬酒的繁文缛节,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菜就吃菜,甚至都没有那种食不言的瞎讲究。

朱敛抿了一口酒,笑问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长,可还算能下筷?”

仙尉下筷如飞,低头道:“能下筷,必须能。”

小陌都没说什么,只是双手持杯,仰头一饮而尽,再酒杯朝下。

陈平安与朱敛以心声问道:“岑鸳机怎么没来?她是怕人多没位置?”

蒋去正在闭关修行,陈平安就没让朱敛喊人。

朱敛笑着解释道:“不是,她每天只有雷打不动的早晚两顿饭,而且是药膳,今儿时辰没踩点上,就不来了。姑娘嘛,再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怕个‘胖’字。而且我跟她打过招呼了,她说回头单独请山主和山主夫人吃顿饭,道个谢。”

陈平安闻言忍俊不禁:“那就是我沾光了。”

想起一事,陈平安继续以心声问道:“如今岑鸳机的爹娘到底岁数大了,二老身体还好?上次回乡,我就听小米粒说岑鸳机的娘亲感染风寒了。”

朱敛说道:“先前东山暗中假扮郎中帮忙看过了,身体无恙。”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要多留心。”

朱敛点点头。

吃过一顿饭,陈平安让暖树和周米粒一起带路,要去趟裴钱的宅子。

陈平安看了眼右护法的棉布挎包,笑问道:“那一大兜金瓜子呢?是嫌重,就没带出门?”

小姑娘拍了拍心爱的挎包,给好人山主小声解释道:“这座‘陪都’之内,暂时只有一部分兵马驻扎在里边,随我南征北战,主力待在别处按兵不动嘞。”

既有陪都,肯定就还有座京城,当然就是她跟裴钱、暖树都有的那只青瓷储蓄罐了,是老厨子早年送给她们仨的。

至于京城和陪都的昵称,自然是裴钱帮忙想出来的绰号,老霸气了。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裴钱的宅院,当然,这与陈平安在落魄山停留不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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