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自家先生亲自从苏子、柳七那边讨要来的《花开帖》《求醉帖》,一样蕴藉道韵,文运沛然。
之前参与文庙议事,偶遇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林清,双方投缘,老人送了陈平安一方薄意随形印章,工料俱佳。
边款:金天之西,白日所没,仙人醉酒,月窟中来,飞剑如虹,脚拨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耀天门。
底款:曾见青衫。
将这方印章放在书桌上,陈平安再将那株铭文寓意极美的白玉灵芝轻轻放在书架上。
陈平安双手笼袖退后一步,又伸出袖子,稍稍挪了挪白玉灵芝的摆放位置。
就像燕子衔泥,就像蚂蚁搬家,就像年年有余。
爹娘走后,十四岁之前,勉强守住了家业,所幸在那之后,年年好过一年。
之后,陈平安带着宁姚,再喊上小陌和仙尉,一起下山。他要去骑龙巷的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查账。周米粒没有跟着,她得巡山去啦。
小姑娘一边欢快飞奔一边唱着:“臭豆腐好吃哟,金瓜子贼重哟。”
仙尉刚刚在那座山中积攒起来一点底气,等到瞧见这两间市井铺子,就又备感无奈了:这就是自家山头的财源了?
那还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就是每天挣点辛苦银子。
罢了,实在不行,就只能靠自己出马,重操旧业了。
来时路上,瞧见小镇有几条街巷挺贵气的,回头看看能不能去那边找点财路。
周俊臣站在柜台后边的小板凳上,破天荒地喊了陈平安一声祖师爷。
陈平安难免有些犯嘀咕,笑问:“阿瞒,这是打算跟我借钱?”
周俊臣摇摇头,一板一眼道:“就是想着祖师爷能够明察秋毫,好好管一管某些监守自盗的家伙。”
一个白发童子从后院跑过来,怒道:“阿瞒,我如今哪次吃糕点不给钱?栽赃嫁祸得讲证据!”
周俊臣笑呵呵道:“当我面吃的是结账了,那些被你偷吃的呢?我可都数着呢。”
白发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其实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我拦不住,打不过她。”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
白发童子盯着小陌,双手叉腰,抬了抬下巴:“你,啥境界,说道说道。”总感觉这家伙比较危险。
这个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其实在岁除宫的本名叫天然。
不知是脑子抽筋了还是怎的,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叫嚣着要当师父,当了师父,隔几天就可以学隐官老祖当师祖了。
经常独自在后院蹦跳着望向落魄山,振臂高呼:“入山入山,去抢徒弟,一个不嫌少,两个不嫌多,一个端茶,一个送水……”
此外,不是变着法子从崔花生那边骗点钱,就是在铺子门口叼着根牙签自顾自龇牙咧嘴的。
年纪这么小就满头白发了,附近一些上了岁数的街坊邻居私底下都曾好心劝石掌柜赶紧带这可怜娃儿去看看郎中,有些钱节俭不得。
小陌其实一样颇为意外:铺子里边竟然会有一个约莫是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至于那个穿着男子仙人遗蜕的女鬼,算不得什么奇人异事。
小陌笑答道:“境界什么的,都是虚妄。”
有个脚步匆匆从草头铺子赶来的少女与陈平安毕恭毕敬施了个万福,怯生生道:“奴婢崔花生,见过山主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实则别扭至极。
是那个正阳山的田婉,邹子的师妹,被崔东山和姜尚真联袂拦截,再被崔东山剥离出一魂一魄,撚为灯芯,装入一只“花器”当中,就成了如今在骑龙巷打杂的少女崔花生,算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妹妹。
崔东山还从田婉处得到了一座品秩极高却没有名字的洞天秘境,虽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但是按照田婉的说法,里边的天材地宝、大道气运可以支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炼气修道。
言下之意,就是一位地仙,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顺畅,就可以始终待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洞天之内,不用索要丝毫外物就能够跻身飞升境。
其中有座绛阙仙府玄之又玄,别有洞天。
还有一条名为丹溪的溪涧水性阴沉,流水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
此外一座赤松山,有茯苓、灵芝、人参等,灵树仙卉数量极多。
这座洞天既然是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带回的,那么于情于理,都要安置在桐叶洲下宗。
毕竟上宗落魄山已经有了上等福地品秩且已经到了瓶颈的藕花福地,以及洞天、福地相衔接的锁龙井,井中又有朱敛拐来的狐国。
只不过崔东山真正在意的一块肥肉是那极负盛名的蝉蜕洞天,可惜田婉没有说谎,不在她身上。
当然,不在她身上,不代表她不清楚那座洞天的下落。
想必以崔东山的脾气,肯定不会就此罢休的。
因为蝉蜕洞天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珍贵异常。
陈平安让小陌和仙尉留在铺子里,稍后一起返回山上,自己带着宁姚沿着骑龙巷台阶拾级而上,走到了台阶顶部,陈平安转头回望一眼,之后一路走向泥瓶巷,其间路过了杏花巷。
当年邹子的摊子就摆在这儿。
一个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骑龙巷,这不刚给街坊邻居办了场喜事,酒没少喝,红包没收。
远亲不如近邻的,自己还要收钱,就不讲究了,不够仙风道骨。
等到听说陈山主与山主夫人刚刚离开骑龙巷,贾老神仙一跺脚,捶胸顿足,悔啊。
终究是个龙门境的老神仙了,贾晟虽然目盲,但是稍稍运转气机,视野其实与常人无异。
听说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还有那个一眼就看穿是个假道士的仙尉会是客卿,立即就拉着两人去自家铺子喝酒,箜篌就跟着去蹭吃蹭喝了。
一通酒水喝下来,一碟碟下酒菜就没停过,把仙尉都喝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了,满脸通红,一手端碗,另外一只手与贾晟在桌上握着,使劲摇晃:一切尽在不言中,都在酒水里了。
这位同样混过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贾老神仙真是知己啊,就算谁赶自己走,自己都打死不走了。
至于陈灵均,刚刚教会小陌兄弟划拳,两人在那儿瞎比画呢。
陈平安带着宁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落魄山就会升格为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则顺势升迁为上宗。
数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数,像浩然天下就只有两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小巷,陈平安在祖宅门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门,不着急取回本命瓷碎片。
再转移视线,看了眼旁边的宅子,那里自打记事起就好像没人住了。
宁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对主仆的宅子,记得当年好像瞧见过一个装腔作势的矮冬瓜女子,对方要是不踮脚,只能有半颗脑袋露出墙头。
陈平安开了院门和屋门,院子屋子都干干净净的,门上都张贴着春联和福字。
陈平安进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宁姚托着腮帮。自己很久没来这里了。
陈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宁姚知道他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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