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一喝了口闷酒,突然转头望向门口,因为那里出现了两个让他绝对料想不到的道贺客人:大骊皇帝宋和,皇后余勉。
石春嘉还在犯嘀咕:谁啊,这么大架子,自家夫君和两家长辈都满头汗水。怕啥?反正有陈平安在。
林守一已经站起身,与石春嘉咳嗽一声,轻声道:“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石春嘉朝林守一翻了个白眼:都会说笑话了?边家就算是个上柱国姓氏,子女婚嫁就能让皇帝陛下亲临了?想啥呢?做梦呢?
只是她仍起了身,再一看身边,陈平安还没动静,正忙着喝酒呢。
陈平安放下酒杯时,林守一已经带着石春嘉去往别处酒桌。
边文茂脚步不稳地来到妻子身边,使劲攥住她的手。
直到这一刻,石春嘉才敢相信林守一真的没有开玩笑。
鸦雀无声。
宋和走到酒桌边,作揖行礼:“宋和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有事?”
宋和说道:“恳请陈先生担任大骊国师。”
稍等片刻,见陈平安好像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宋和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便挪动手边一张椅子,稍稍更换位置,向陈平安那边倾斜,问道:“陈先生,我们坐下聊?”
陈平安点点头,跟着挪了挪椅子,再扯了扯褂子,坐下后,跷起腿,露出脚上一双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
宋和说道:“陈先生多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陈平安笑问道:“是太后的意思?”
宋和摇头道:“是我自己的想法。”
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开口请求,对方就会马上答应。
三拨人,三张喜宴酒桌,都不相邻。
皇帝陛下跟陈平安单独一桌,自然是要谈正事,双方此刻都已落座。
一个山下君王,一个山上宗主,是同龄人。
两人既不相对而坐,也不各自面朝酒桌上的残羹冷炙。
皇后余勉站在另外一张酒桌旁边。
此次出宫,宋和自然是微服出巡,除了余勉,身边就只带了三名扈从:一个司礼监老宦官,作富家翁装束;一个在大骊朝野不太抛头露面的宋氏供奉,是宋氏皇陵的守陵人;最后一个这会儿留在了边家大门外的街道上,负责看守马车。
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加上大骊宋氏近百年来,有国师崔瀺在,从不担心什么后宫、贵戚、宦官干政,所以余勉也算见过不少山上的得道之人了。
印象比较深刻的,比如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
这位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不能说不修边幅,但是木讷寡言,每次入宫觐见,几乎都是皇帝在问话,他的回答极为言简意赅,仿佛……着急回山中打铁铸剑。
还有像个村夫老农打扮的西岳山君佟文畅,粗布麻衣,一年到头喜欢打赤脚,不说跟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一起,就算跟中岳山君晋青并肩而立,说实话,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也会由衷觉得那位佟山君确实有几分寒酸了。
佟山君坐着的时候,余勉都要担心对方什么时候就会开始抠脚。
至于眼前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当然也会让余勉记忆鲜明。
余勉是个极心细的女子,她方才一眼就发现了那双针线细密的布鞋。
最后一桌,当然就是双方子女刚刚喜结连理的两家姻亲了。
双方都是大骊京城的官宦人家,官当得都不大,不过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但是如今有资格参与早朝的,其实就只有边文茂。
人人屏气凝神,没谁敢窃窃私语。
一对大婚新人,激动得脸色涨红,做梦一般。
林守一作为唯一的外人,坐在同窗石春嘉身边。
先前余勉转头笑望向他们这边,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大家都坐下。
所有人都坐下后,边文茂发现皇后娘娘还站着,本想再站起身,结果刚抬起屁股,又觉得更加不妥,只得默默坐回。
这时宋和又开口了:“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要请教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问就是了。”
宋和问道:“好像陈先生在当年那些遭遇过后,对大骊朝廷的观感却并不差?”
比如大骊谍报显示,陈平安在第二次远游途中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与江湖武夫宋雨烧成为忘年交。
双方面对那支万人骑军的大兵压境,大阵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曾自报名号,公然撂下一句:“大骊陈平安在此!”
陈平安拧转手腕,手中多出一只朱红色酒葫芦。
他喝了口酒,再将养剑葫轻轻搁放在膝盖上:“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跟林守一他们去大隋境内的山崖书院。从野夫关出境,进入当时还是大隋高氏藩属的黄庭国。返乡时还是从黄庭国入境,不过却走了条栈道,从牛栅栏入的关。当时风雪极大,其间远远遇见了一队边军斥候,其中一骑突出,是个年轻骑卒,大概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吧。当年我不太理解为何那名骑卒策马而至之时会是那样一种毅然决然的眼神,是后来才想明白的。那队精骑起先将我误认为敌国谍子了,而且可能还是个练气士,所以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是立即通知附近大骊铁骑的那些随军修士,但这场风雪茫茫中的狭路相逢,双方极有可能瞬间分出生死。等到我自报身份,再递过去那份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勘验身份无误后,那名坐在马背上的骑卒没有随手将关牒丢给我,而是翻身下马,在递还关牒后,还笑着跟我说了一番言语,大致意思是天气糟糕,风雪阻路,要是担心遇到麻烦,就可以去他们烽燧休歇修整,备好食物,等风雪小了再赶路。”
一个早已走过千山万水的远游客,将这段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
宋和极有耐心,一字不漏听在耳中,只是听完之后,难免有几分狐疑:就只是这么件小事?
陈平安问道:“陛下是不是觉得事情太小,有点不敢相信?”
宋和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会觉得不敢置信。”
陈平安笑道:“真是小事吗?”
摇摇头,陈平安自问自答:“我看未必。身为大骊铁骑,面对山上神仙,悍不畏死。身为边关斥候,对大骊百姓十分上心。”
这让当年才刚刚开始练拳习武的龙泉郡槐黄县少年,一个去福禄街、桃叶巷都要担心草鞋踩脏青石板的泥瓶巷窑工学徒,对那个虚无缥缈的“大骊王朝”有了第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
陈平安拎着养剑葫敲击膝盖:“在我看来,为浩然挽天倾者有三:剑气长城的剑光,北俱芦洲的侠气,大骊铁骑的马蹄。”
这种话,哪怕是事实,换成任何一个外人来说,依旧都会显得……不合时宜,还有大言不惭的嫌疑。
但是从陈平安嘴里说出口,就显得极有分量,再合适不过。
以前可能谁都会觉得齐静春挑选一个不起眼的泥瓶巷少年,代师收徒,是不是过于儿戏了,难免会问一个为什么。
但是如今谁都会觉得齐静春在近在咫尺的骊珠洞天为文圣一脉收了这么个可续香火的关门弟子,眼光实在太好。
余勉善解人意,亲自拿来一壶酒和一只酒杯,交给宋和。
陈平安笑着与她点头致意,她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
眼前女子,慈柔嘉懿。
一个不被太后南簪喜欢的宋氏儿媳妇,肯定是个不错的大骊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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