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尉听得直皱眉头,道:“还有十几里路呢。曹仙师,就我这脚力,慢悠悠走回去,不得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头望向酒肆外边。
人来人往,过客匆匆。
下酒之物:
月光,美色,荤话。
故乡,思念,梦想。
陈平安等仙尉慢悠悠喝完酒,三人一起离开酒肆。
仙尉磨磨蹭蹭,一想到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就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所幸曹仙师还算善解人意,拐出官道后,在那芦花浅水边让那叫小陌的抓住自己肩头,曹仙师则施展了一个玄妙身法,一同返回京城。
三人来到一处门脸儿半点不彰显身份的小道观前。
仙尉还啃着小陌帮忙买来的烧饼,两张卷在一起,霉干菜肉馅的,好吃还管饱。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这座京师道正衙署外边的街道上,好像不着急入内拜访。
小陌见自家公子没挪步,就稍稍上前几步,弯腰低头看那块立在台阶旁的石碑。
立碑人是如今大骊王朝崇虚局的道门领袖,按照碑文记录,有一长串的头衔: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之前跟宁姚路过此地,陈平安还纳闷这个吴灵靖是谁,怎么就能够领“大道士正”衔,管着大骊朝廷数十位道正,等于是直接与神诰宗划清界线了。
后来在钦天监翻阅档案,才知道原来是当初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个中年道人。
按照如今大骊官场的说法,此人之所以能够一步登天,主持崇虚局事务,是陪都礼部柳老尚书的鼎力举荐。
同乡之谊嘛,鸡犬升天,合乎情理。
不单单是崇虚局,其实连同大骊译经局的那位白衣僧人,获得三藏法师头衔的佛门龙象,一样出自青鸾国,来自白水寺。
仙尉含糊不清道:“曹仙师,来这儿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闲逛。”
仙尉又问道:“那咱们怎么不进去?”
陈平安无奈道:“不得先等你吃完?”
仙尉哦了一声,根本就不知道匾额所谓的“京师道正衙署”是个什么来头,只觉得这么个半点不气派的小道观,小门小户的,都吓唬不了自己这个假冒的道士。
仙尉吃完,拍拍手:“走,瞧瞧去。”
小观的门房是个小道童,陈平安自称是道录葛岭的朋友,前来讨杯茶喝。
一听来人是葛道录的好友,小道童便放行了,因为自家道观并不接待寻常外人。
京师道正很快亲自相迎,是一位金丹境的老修士,手捧拂尘,打了个稽首,神色恭敬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作揖还礼,笑道:“叨扰了。”
老道正笑道:“哪里哪里,陈山主大驾光临,是道录院的荣幸。”
领着三人在一间屋内落座,老道正让衙署道士给三位贵客端来茶水,而后轻声问道:“听闻陈山主在剑气长城修行多年,其间可曾与那位坐镇天幕的白玉京圣人有过论道,切磋学问?”
是说那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中的神霄城城主。
陈平安摇摇头:“只是遥遥打过照面,与那位老神仙并无交集。”
其实是一件遗憾事,以后游历青冥天下,肯定会去神霄城做客的。当然,只是字面意思的登门拜访。至于紫气楼之流,另当别论。
老道正点点头,等到这位陈剑仙喝过茶水,询问自己能否在道观里边四处走动,便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陈山主随便走,随便看。”
陈平安带着小陌和仙尉走出屋子,老道正站在门口片刻,之后就忙自己的事务去了。
陈平安来到一棵古柏树下,仙尉好奇问道:“小陌,京师道正是个什么官?”
小陌说道:“管着大骊京城所有道士的道士。”
“好大的官!”仙尉吓了一大跳,心思急转,“小陌,能不能让曹沫帮我求份道士度牒?”
小陌摇头道:“你自己去与公子说此事。”
蓦然清磬几声,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说道:“走了。”
离开道观之前,陈平安找到那位京师道正,结果发现除了葛岭之外,京城词讼、青词、掌印在内的诸司道录都在道正大人的署房待着,好像就在等陈剑仙露面。
陈平安也只当不知这些道录看热闹的心思,笑着告辞离去。
之后他带着小陌和仙尉来到译经局。
因为是译场所在,又是大骊敕建的新衙署,故而相较于那座岁月悠久的道观,就要显得更有威严了,所以仙尉一路走得战战兢兢的,大气都不敢喘。
小陌打趣他:“需不需要我帮你与公子说一声?”
仙尉听出言外之意,嘿嘿笑着回了一句:“小陌,你家是不是有片竹林啊?”
小陌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最后陈平安脱了布鞋,坐在一片禅房外的木板廊道中,小陌拉着仙尉坐在台阶上。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闭目养神。
安心法。头陀法。持戒苦行。
家乡有句老话:石崖上耕田。形容某人的困顿和勤劳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
不知为何,陈平安第一次在书上接触那桩佛门公案,看到“磨砖成镜”四字,就会没来由想起这句家乡谚语。
一个人,既然有安心之乡,当然也会有揪心之地,让人徘徊不去,如鬼打墙。
师兄崔瀺可能是家中那座被搬走梯子的阁楼,只能透过小小的窗口,看群星朗朗、风雨交加、银河璀璨、大雪纷飞、孤月独明。
也可能是离开家乡后在异乡一处学塾窗外边看着一个穷苦困顿的教书先生为孩子们传授圣贤学问之时的眉眼飞扬。
阿良,可能是荒郊野岭的乱葬岗。
魏檗,可能是千年之前那个入水打捞金身碎片的女子。
嫁衣女鬼兴许是夜幕中那条山路上一个大声朗诵圣贤书来壮胆的读书人。
一直徘徊不去。
谁越是想要个黑白分明,越是想分出个是非对错,谁就越痛苦。
不知不觉,暮鼓声响起,陈平安依旧闭目,说道:“小陌,你和仙尉可以先回宅子了。”
小陌轻声说道:“没事,我们等着公子就是了。”
至于仙尉,已经在译经局吃过了斋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面子什么的,都靠边。
虽然一直坐着让仙尉觉得确实有点百无聊赖,只是相较于那些年一路北游的困顿不堪,其实算好的了,就当是忆苦思甜。
之后等到陈平安睁开眼,抬头望去,已经是月至天心处。
明月高楼,形单影只,月光如水水如天,揽之不盈手。
陈平安收回视线,看了眼台阶上的小陌和仙尉。小陌依旧正襟危坐,至于仙尉,本事不小,坐着都能睡着,这会儿鼾声如雷。
陈平安起身来到台阶旁,穿好鞋子。
小陌就要伸手拍醒身边的仙尉,陈平安轻声笑道:“没事,让他再睡会儿。”
坐了小半个时辰,陈平安一拍仙尉脑袋,对小陌说道:“打人要趁早。”
仙尉揉了揉眼睛,迷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接下来一句就是:“要不要吃顿夜宵?”
陈平安带着他们离开译经局,还真带着仙尉找了个夜宵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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