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功于文庙功德林、人云亦云楼以及大骊钦天监三处的藏书,又因为陈平安早就对中土陆氏“仰慕已久”,涉及当年剑气长城的十三之争,以及被邹子拿来针对自己的陆抬和“刘材”,所以陈平安这些年对阴阳家和中土陆氏的暗中探询可以说是不知疲倦。
中土陆氏的一姓家学就几乎等同于阴阳学,完全可以将陆氏视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钦天监,海纳百川,藏书极丰。
就像宝瓶洲的云林姜氏,在从中土迁徙之前,祖上曾是上古时代的大祝,负责祭祀祈祷之事,着青衣朱裳、无冕旒之祭服,常驻祠内,专事鬼神,职掌天下读祝,祈福祥永贞,天人和同,常有大年。
中土陆氏的先祖在浩然历史上曾是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
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门的别称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源于这上古文庙六官,而太卜其中一桩职责就是看管一部极有来头的经书。
那部后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猎的群经之首并无任何禁止,读书人可能只需要花十几文钱就能买上一部。
但是还有两部大经却是被束之高阁了,因为涉及太多具体、翔实的修行之法,前者如祖山、大岳,后者如两座储君之山。
两部辅经的其中一部放在文庙功德林的麟台,另外一部的初刻本好像就藏于陆氏司天台一处名为芝兰署的秘境。
不同于一般阴阳家五行相克的学说,传闻此书以艮卦开始,学问命理如山之连绵。
先前陆尾亲口说陆氏有《地镜》一篇,估计就是来自这部大经的分支。
总之你陆尾所谓的那件小事,注定绕不开自己与落魄山的命理,甚至陆氏在桐叶洲北方地界早有谋划了,比如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处看似上天垂象的形胜之地,却是陆氏用以勘察三元九运、六甲值符的某种山川坐标。
“我的人生轨迹如水长流,与我的山头不动,上下两宗遥遥对峙,双方共成经纬线?只不过你们中土陆氏的这场观道还需要一条脉络的起始点,就是你们希望我答应的那件小事?事情肯定不大,我相信,但是这件小事肯定会在未来岁月里牵扯出数量最多的伏线和引线。怎么,故伎重施,你们陆氏是把我当成那位大骊先帝了?陆尾,你自己说说看,该不该死?”
陆尾的“尸体”呆坐原地,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内如置身油锅,时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苦不堪言。
不是陈平安的言语戳中了这位陆氏老祖的心思,而是寥寥数语,像是帮着陆尾点破了天机。
弃子。原来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里去,皆是家主陆升眼中可有可无的弃子。
陈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笼内的陆尾魂魄,啧啧道:“竟然只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有点让人失望了。”
合拢手掌,五雷汇聚。
如天地并拢,来自陆尾神魂的那种无声哀嚎让仿佛刺破耳膜的南簪抱住脑袋,她才发现痛苦的来源是自身道心的震颤和心湖的翻涌。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南簪,南簪满脸痛苦之色,艰难开口道:“我已经派人将本命瓷的碎片偷偷放回骊珠洞天了,连陆尾都不知晓……我当然要为自己谋一条退路,但是到底藏在哪里,你只管取走我手上的这串灵犀珠,一探究竟……”
按照南簪的小算盘,这个泥腿子跟陆尾谈妥了,她大不了让人从小镇取回本命瓷;谈不拢,比如陆尾准备将自己舍弃,那就怨不得自己独自跟陈平安做买卖了。
你们陆氏真当大骊王朝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我是南簪,出身豫章郡的大骊太后,不是什么陆绛。
陈平安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向南簪:“玩弄心计,凭你赢得过陆尾?想什么呢?那串灵犀珠已经彻底作废了,趁着陆尾不在场,你不信邪的话,大可试试看。”
南簪如遭雷击,立即低头,伸手撚动一颗颗灵犀珠。
原本蕴藉灵彩的珠子好像失去了一层山水禁制障眼法,变得黯淡无光,呈现出一种枯死之象。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剥削掉灵犀珠的剑意,疑惑道:“公子,不问问看藏在何处?”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已经知道藏在哪里了,回头自己去取就是了。”
反正离自己的祖宅就几步路。
“看在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的分上,我就给你提个建议。”陈平安提醒南簪,“陆绛是谁,我不清楚,但是大骊太后,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见过的,以后做事情,要谋而后动。大骊宋氏不可一日无君,但是太后嘛,却可以在长春宫修行,长长久久,为国祈福……听得懂吗?”
南簪神色木然,轻轻点头。
陈平安又道:“我信不过你的脑子,所以得多问一句,‘大骊宋氏不可一日无君’,你真听懂了?”
南簪还是点头。
一句话两种意思。
第一,大骊宋氏皇帝宋和必须在位,否则一国群龙无首,就会朝野震荡。
第二,宋和万一出现意外,就得马上有人继位,当天就换个皇帝。
陆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强行塞入一副虚无缥缈的皮囊,见识到了一幅幅光阴画面:一处虚相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在内,十四只旧王座巅峰大妖一线排开,好像只有陆尾一人在与之对峙,使得陆尾一颗道心摇摇欲坠。
在大地之上,旧王座大妖绯妃正在拖曳悬空大河。
在一座大山之巅,有那名为元凶的巅峰大妖,身边站着河上姹女,有剑光像是朝陆尾笔直而来……
在陆尾道心将碎之际,终于来到了那条再熟悉不过的杏花巷,有个中年汉子摆了个贩卖糖葫芦的摊子。
那汉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语,在与阴阳家陆氏老祖说一句话:“好久不见,废物陆尾。”
道心砰然崩碎,如坠地琉璃盏。
陆尾知道这明明是那年轻隐官的手笔,却依旧难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失魂落魄的那粒陆尾心神之后被牵扯来到一处“府邸”门口,没有关门,里边有个修士盘腿而坐,身前搁放有一张书桌,不知在写什么。
见着了陆尾,那人立即抬起头,满脸意外神色,还有几分激动,赶紧起身走到门口,却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问道:“这位道友,来自蛮荒何处?”
陆尾精通蛮荒雅言,犹豫了一下,沙哑开口道:“中土陆氏。你是?”
那人蓦然大笑起来:“好好,好极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有难同当,管你是来自家乡还是浩然,最好咱俩当个邻居,平时还有话聊。
陆尾眼前此“人”正是仙簪城副城主银鹿,之前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
仙簪城如今被山、水两张字符阻隔,作为蛮荒武库的瑶光福地也没了。
此地银鹿羡慕死了那个好歹还有自由身的银鹿,从仙人跌境玉璞怎么了,不一样还是偎红倚翠,每天在温柔乡里流连,师尊玄圃一死,那个“自己”说不定都当上城主了,可怜这个自己被关在这里埋头写书,将所有关于蛮荒天下的见闻都记录在册。
用那位年轻隐官的话说,如果不写够一百万字,就别想着重见天日了,如果内容质量尚可,说不定可以让他出去走走看看。
小天地之外的酒局,小陌突然轻声道:“公子。”
陈平安正低头看着蕴藏雷局的拳头,眼神异常明亮,并未回应,小陌只得再喊了一声,陈平安这才抬起头,朝他笑了笑。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