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陆氏当然不是没有手段让南簪回心转意,只是如此一来,白白消耗手段,对中土陆氏,对大骊王朝,都不是什么好事。
无论是皇帝宋和,还是藩王宋睦,都极有可能会因此敌视中土陆氏。
陆尾说道:“既然陈山主没有滥用剑术,说明双方还有商量的余地。”
已经重新站在公子身后的小陌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只觉得开了眼界:好家伙,变着法子自寻死路,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胆子就这么大吗?
佩服佩服,要是当年自己有这种胆子,早就去找三教祖师干架了吧?
陈平安点头说道:“也好,让我可以顺便知道陆氏祠堂里边的续命灯是不是比一般祖师堂的更高妙些,是否能够让一位仙人不跌境,仅仅是此生无望飞升而已。”
他抬起右手,掌心山河脉络当中凭空浮现出一枚六满印。
陈平安手托这枚古老的五雷法印:“那就请你去跟某位外乡道友做个伴,巧了,两位都曾是仙人。”
托月山一役,印章四面总计三十六尊“闭目”神灵,皆已被身负十四境道法的陈平安“点睛”开天眼。
祭出法印,雷君电母、雨师风神在内,三十六神灵同时睁眼,各司其职,衬托得陈平安如那手握阴阳造化的上古得道之士,在掌心自成天地,天道循环。
陆尾脸色剧变,实在是由不得他故作镇静了。
点燃续命灯,彻底脱胎换骨,更换一副皮囊。
他除了跌境外最怕一事,就是“死得不干不净”,魂魄被外人拘拿,脱困不得,落个类似“骨肉分离,天各一方”的尴尬境地。
对于重塑肉身、魂魄的修道之人而言,一旦重新登山修道,却犹有“前世前身”的红尘纠缠,无异于雪上加霜。
可陈平安只是一位剑修,最多还有纯粹武夫的身份,如何精通雷法符箓,关键还学了一门极为上乘的拘魂拿魄之法?
以雷局锻造出来的炼狱,寻常练气士不知真正厉害所在,无知者无畏,深知内幕的阴阳家却是无比忌惮——雷局别称天牢!
更让陆尾心生悲愤,再转为凄凉心境的,还是那枚法印的天字款竟是以极其罕见的倒印法篆刻“令,敕,沉,陆”四字。
不是符箓大家,绝不敢如此颠倒行事,故而定是自家老祖陆沉的手笔无疑了!
陆尾仍是不敢相信,一个修道岁月才半甲子的陈平安,就能够凭借自身符箓造诣倒刻符文,况且这枚法印的品秩如此之高,存世如此之悠久。
如果不是确定眼前青衫男子的身份,陆尾都要误以为是龙虎山天师府的某位黄紫贵人了。
陈平安喊道:“小陌。”
南簪赶紧转头,伸手挡住那些符箓崩碎开来的漫天符光。
所幸又是一张用以替死换命的斩尸符,只是陆尾真身依旧被小陌一只手牢牢按住。
小陌双指并拢,轻轻拍了拍“陆尾”的肩头,再次将他敲成粉碎。
三张斩尸符都已经用掉,南簪一脸呆滞:这就算是谈崩了?自己还没开口说话呢。
既然陈平安都要与整个中土陆氏撕破脸了,一个陆绛能算什么?
陆尾好像心知必死,语气平淡:“陈平安,你不要欺人太甚。要杀便杀,何必辱人?”
那个陌生故意没有去动自己的这副真身,而那个心机深沉的年轻人好像笃定自己要使用其余两张真相符,然后作壁上观,看戏?
小陌感慨道:“天下学问,教人为难。既说人做人留一线,得饶人处且饶人,又教我们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以免反受其害。”
接下来一幕,更让陆尾道心不稳。
青衫客掌心起雷局!雷法浩荡,道意精纯。
陆尾越发大惊失色,下意识后仰身体,结果被神出鬼没的小陌再次按住肩头。
小陌微笑道:“既然心意已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个什么,显得不豪杰。”
陈平安冷不丁说了一番让南簪如坠云雾的言语:“齐先生当初在骊珠洞天能让陆尾求死不得,我当然差得远了,只能让你求死容易,觅活稍难。陆尾,以后你在家祠堂里点灯续命了,还需记得一事,以后不管在何地何时,只要见着了我,就乖乖绕路走,不然对视一眼,等同问剑。”
陆尾再无半点世外人的出尘气象,急匆匆说道:“陈平安,有话好说,本命瓷一事,实不相瞒,我确实无法擅自定夺,但是我可以马上飞剑传信中土陆氏,恳请家主亲自回信,一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
陆尾当然不愿就此沦为一具魂魄分离的牵线傀儡。
只见那个年轻人双手笼袖,笑眯起眼,思量片刻,视线偏移:“小陌啊,聊得好好的,又没让你动手,干吗与陆老前辈怄气?”
小陌立即点头道:“是小陌冲动了。”
然后拍了拍陆尾的肩膀,像是在拂去灰尘:“陆老前辈,别见怪啊,真要见怪,我也拦不住。只是切记,千千万万要藏好心事,我这个人心胸狭窄,不如公子多矣,所以只要被我发现一个眼神不对劲,一个脸色有煞气,我就打死你。”
陆尾身体紧绷,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南簪则恨不得把桌对面那张笑脸挠出花来。
陈平安身体前倾,左手重新拿回那根筷子,指了指一旁被小陌始终拘禁在原位的陆尾:“只需要我做一件小事?你和中土陆氏的胃口可比南簪的大多了。”
筷子每一次轻轻晃动,都能让南簪道心震颤。
陆尾疑惑道:“陈山主何出此言,是不是误会了?我连那桩小事是什么都没说。”
陈平安盯着陆尾,然后叹了口气,有些神色恍惚,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把我当作一棵田间垄边的稗草啊。可我如今已经读过不少书,不再是那个连本拳谱都不会看的窑工学徒了。”
他手持筷子,站起身,开始绕着桌子缓缓散步,其间又瞥了眼桌子。
既是自己的棋局,又是陆氏某种试图以天象地理作为更大棋盘的隐晦手段。
说不定郑居中先前让自己不要选址桐叶洲,其实还有某种深意,甚至就是一种需要自己去刨根问底的暗示?
谜题谜底之所在,就与阴阳家陆氏有关?
比如今天待客的南簪、陆尾两人,一男一女,就涉及阴阳两卦的对峙。
那么与此同理,宝瓶洲的上宗落魄山与桐叶洲的未来下宗,自然而然就存在一种类似的山势牵引。
其实在陈平安看来,所谓的山水相依的最大格局,难道不正是九洲与四海?
没有任何征兆,小陌以双指割掉陆尾的头颅,同时以后者体内蛰伏的无数道剑气将其镇压,使其无法动用任何一件本命物。
而刚刚闲庭信步绕桌一圈的陈平安则一个手腕翻转,驾驭雷局,将陆尾的魂魄拘押其中。
南簪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手托雷局继续散步,只是视线一直盯着那张桌面。
小陌则将那颗头颅轻轻放回脖子上边,微微屈膝,左右张望一番,稍稍移了移头颅的位置——先前有点歪了。
陆尾暂时死不了,好歹是个仙人。
南簪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疯子,都是疯子。
南簪知道,真正的疯子不是眼神炙热、脸色狰狞的人,而是眼前这两个神色平静、心境古井无波的,话不多说,事没少做。
陈平安收回视线,低头端详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微笑道:“对不住,如此斩杀仙人,确实是晚辈胜之不武了。稍等片刻,我还需要再捋一捋思路,才能牵起个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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