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所有一切的最早那个一,还是男子当年踩了狗屎运,在小镇廊桥中选择前行,竟然成为……剑主。
可不管怎么看,实在无法跟当年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的形象重叠。
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就是个送信途中,草鞋踩在福禄街、桃叶巷青石板路上都会惴惴的少年。
青年修士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家族的密信,说陈平安带着几名剑修联袂远游蛮荒天下,做成了那桩拖月壮举,将一轮皓彩搬迁到了青冥天下。
此外还做了什么,未知。
陈平安说道:“陆老前辈只是岁数大一些,修道岁月久一些,可既然都不是什么剑修,就别妄言剑道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盯着这个在骊珠洞天隐藏多年的某位陆氏老祖,善意提醒道:“出门在外,得听人劝。”
青年修士也不恼火,笑道:“剑气长城的隐官确实有资格说这些话,陆某受教了。”
事已至此,自己的身份就没必要藏藏掖掖了,眼前这个年纪不大却城府深沉的陈先生是个极不好糊弄的主儿。
反正封姨、老车夫他们几个的身份在自己之前就已经水落石出了。
陈平安问道:“你是打算带路,还是接剑?”
这位驻颜有术的陆氏老祖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掌,以心声说道:“请。陆绛已经设好酒宴,她要亲自为陈山主接风洗尘。”
三人一起走过宫门。
小陌以心声问询道:“公子,我瞧这家伙挺碍眼的,反正他是陆道友的徒子徒孙,境界也不高,就只是个离着飞升境还有点距离的仙人境,要不要我剁死他?”
然后又补了一句:“最多三剑。”
小陌约莫是真的入乡随俗了:“公子,我可以先找个问剑由头,会拿捏好分寸,只是将其重伤,不至于当场毙命。”
不用怀疑一个追杀过仰止、挑衅过白泽两次,还与元乡和龙君都问过剑的剑修的剑术到底够不够高。
稍稍走在前边的陆氏老祖转过头,只能够模糊察觉到不对劲,看了眼陈平安身边那个暂时不知身份的年轻人。
小陌朝对方微微一笑,想着只要对方点个头,就当答应自己的问剑了。只要公子再给句话,自己就可以出剑了。只可惜,对方很快就转过了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不着急,一些个旧账都要算清楚的。”
等见着了南簪,陈平安将食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取出一壶酒,拿出两双寻常材质的青竹筷子:“要么交出本命瓷,要么稍微麻烦点,我今天宰掉你,自己去找。”
南簪刚要说话,陈平安拿起其中一根筷子,提醒道:“你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如果没有确切答复,我就当你默认选择后者了。”
南簪欲言又止。
与先前在人云亦云楼的见面完全不同,她今天竟是不敢乱说一个字。
南簪看了眼自家老祖宗,后者面无表情。
陈平安安安静静等着那个答案。
有些时候,与不讲理之人不讲理,就是讲理。
老大剑仙曾经在城头教给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这个极为质朴的道理。
京城钦天监,两位监正不得不再次请来那位袁先生帮着测算卦象。
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袁天风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袁天风在钦天监的身份类似山上的客卿,算是一个特例。很多年前,一介白衣,山泽散人,征召入朝觐见大骊皇帝。
袁天风精通看相一事,给后来的吏部关老爷子、大将军苏高山,还有曹枰这些未来的大骊庙堂中枢重臣都算过命,而且都一一应验了。
大骊朝廷对此事从无忌讳,官员一样不忌讳。
关老爷子那会儿得了个极好的说法: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贵两全,紫袍金带坐高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积玉堆金满祠堂。
曹枰是额骨隆起如虬角,内有伏犀如山脉绵延至玉枕骨,贵不可言。
苏高山则是眼含赤脉,贯穿瞳子,言语之时有赤黄气萦绕面门。
袁天风说道:“那陈山主莫名其妙变成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后,卦象其实很稳。”
马监副追问道:“是不是得有个‘但是’了?”
袁天风笑道:“但是等到对方似乎不是十四境了,卦象反而变得吉凶难料了。先前是陈山主隐忍,现在该轮到你们忍让几分了。”
马监副纠正道:“是我们,我们大骊!”
火神庙花棚,封姨斜瞥一眼那个不约而至的老车夫,气笑道:“你蹭酒还上瘾了?当自己是面子比天大的文圣啊?”
老车夫叹了口气,神色阴郁,伸出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久没有的事情了,让老子都要提心吊胆,怕今天不来喝酒,以后就喝不着了,趁着皇宫那边还没打起来,赶紧来一壶百花酿,老子今儿能喝几壶是几壶。”
封姨抛出去一壶酒,调侃道:“你们这些老古董要是觉得事情悬,就联手呗,难道还怕被一个不到半百岁数的年轻人翻旧账?”
老车夫揭了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联手个屁!翻旧账?老子现在都怕被那小子顺藤摸瓜刨了祖坟。那小子这趟远游后再回京城就不对劲,很不对劲,完全变了个人。跟那个古怪境界有关,可又不单单是境界的关系。”
封姨忍俊不禁:“这会儿总算晓得与人为善的道理啦?当年齐静春没少说吧,你们几个有谁听进去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老车夫闷闷道:“千金难买早知道,万金难买后悔药。”
封姨不再继续打趣这个终于认的家伙,看了眼皇宫,点头说道:“风雨欲来,不是小事。”
曹府书房,叔侄二人正在对弈。
曹耕心环顾四周。
相较于老爹的书房,二叔的确实有点寒酸了,除了书还是书。
老爹的书房有那花叶俱美者秋海棠与水仙,还有冰裂纹极纤雅的青瓷梅瓶,以及一排金丝楠木鸟笼,其内精心饲养着鸟声之最佳者画眉、黄鹂,所用鸟食罐都是自己从龙州窑带回家的,很讨老爹的欢心。
身为曹氏子弟,曹耕心敢去爷爷面前撒泼打滚,在父亲书房里乱涂乱画,却不敢来二叔这儿晃荡——委实是因为身为巡狩使的二叔太过严厉了,好在二叔很快就要带兵赶赴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
曹枰官拜巡狩使,已经是武臣之极,整个大骊王朝总计出过五个,在世的只有三个了。
文柱国武巡狩就是未来大骊的格局,不过上柱国姓氏可以世袭,巡狩使却不能,由此可见,后者更加金贵。
只不过对一个家族来说,两者优劣,如今还很难分出高下。
至于死后美谥,皇帝是否会追封太傅什么的,相对前边两个头衔而言,都是虚的。
曹枰是朝野公认的儒将,出身上柱国姓氏,文韬武略,俱是风流。
今天一场楸枰对弈,曹耕心单手持一把玉竹折扇,不断并拢打开,噼啪作响。
这个当过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家伙,腰间还悬挂着一只油亮的朱红色酒葫芦。
曹枰抬起头,看了眼这个吊儿郎当的侄子。
曹耕心嘿嘿笑道:“二叔,这就心烦了?修心不够啊。”
曹枰问道:“皮痒?”
曹耕心只得坐正身姿。别说亲爹亲娘,就连致仕多年的爷爷他都不怕,唯独这个在家几乎从没有一个笑脸的二叔,他是真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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