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笑道:“这次被我顺手宰掉了。”
魏晋也没多说什么,举起酒壶,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
只有剑气长城的剑修才知道那个妖族剑修有多该死。
魏晋笑问:“这趟远游,又‘见好就收’了?”
陈平安笑了笑:“还凑合,顺手牵羊,小有收获。”
魏晋打趣道:“换成我是托月山大祖,肯定得后悔说过这么句话。”
陈平安点头道:“必须的。”
曹峻有些无奈,自己是真心插不上嘴说不上话。
什么红叶剑宗,听都没听过。
至于“见好就收”,又是什么典故?
蛮荒大祖与陈平安聊这个做什么?
从云纹王朝那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手中获得的一套剑阵,还有仙簪城老妪被迫留下的一把拂尘,再加上三成曳落河水运,以及那份来自明月皓彩的粹然月色,此行确实收获不小。
喝过了酒,陈平安起身道:“等下你们可能需要撤出城头片刻。”
魏晋猛然抬头。
陈平安说道:“可惜境界是借来的。”
魏晋气笑道:“陆掌教怎么不借给我?不过借给我又如何,说不定就要反过来被蛮荒刻字了吧?”
陈平安对曹峻笑道:“瞧瞧,我们魏大剑仙就能进避暑行宫。”
重新回到陆沉和贺绶所在的城头时,战功记录一事已经结束,贺绶在此等候已久。
陈平安抱拳道:“劳烦贺老先生让所有人撤出那半座城头。”
贺绶笑着答应下来,离去之前,犹豫了一下,竟然是与陈平安抱拳。
好像在这城头,一个暂时不是什么儒家弟子,一个不是文庙陪祀圣贤,更像是一场江湖相逢。
贺绶与那位君子离去后,陈平安仰头看了眼天上月。
韩俏色通过归墟日坠处重返浩然,谨遵师兄法旨,真去白帝城读书,尤其是兵书了。
那只重返人间的远古大妖在确定无人跟踪之后,大摇大摆御风远游,然后就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下城头,站在大地之上,道:“劳驾陆掌教现身片刻。”
陆沉心中疑惑,嘴上开玩笑道:“难道是刻字一事需要贫道代劳?这就有点难为情了。”
陈平安默然无声,陆沉就没有继续插科打诨,从莲花道场散出一粒芥子心神,以白玉京三掌教的道人形姿在陈平安一旁现身。
陆沉猜不出陈平安的心思。
此行他跟随五位剑修一路奔波劳碌,最终陈平安成功剑斩蛮荒祖山。
如果说托月山老祖让剑气长城成了一页老皇历,那么陈平安让托月山同样成了一页老皇历。
此外,拖月之举也即将大功告成。
要说分账,就是坐地分赃一事,轮不着他陆沉。
不过一切折损都可以忽略不计,为青冥天下增添一轮明月皓彩,大道收益不可估量。
此行功德圆满,陆沉已经打定主意,返回白玉京后,就算是二师兄,也得硬生生给自己挤出个笑脸,竖大拇指,还得两只手一起竖,不然这事没完。
还好意思埋怨师弟在先前一百年内懈怠偷懒?自己不但补上了上一个百年的功德,就连下一个百年的都早早挣到手了。
再说了,陆芝身上的那只剑盒,贫道是借,又不是送。
陈平安摘下那顶莲花冠还给陆沉,身上那件青纱道袍也自行消散,再收起叠在腰间的两把狭刀,只以青衫背剑之姿面对剑气长城。
两截城头之上总计十八个字,一边分别刻有“道法,浩然,西天”“雷池重地”,另外一边则是“剑气长存”“齐,董,陈”“猛”。
贺绶开始赶人了,魏晋和曹峻早已离开,马苦玄、余时务一行人也已御风南下,其余百来号来此游历的外乡修士都只能纷纷离开。
陈平安开口说道:“此次蛮荒腹地之行,与隐官陈平安同行护道者,浩然陆沉。”
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护道人分两种,一种是家族供奉、扈从出身的剑侍,类似晏家的大剑仙李退密,宁府的纳兰夜行。
剑侍一说,并无半点侍者之贬义。
另外一种是境界高的剑修,负责护卫境界低的剑修,使得后者不至于过早夭折在战事中,故名剑师。
侍卫之侍,既大道同行,又护卫晚辈;师长之师,每次递剑,既救人,又传道。
陆沉破天荒露出肃穆神色:“浩然陆沉,有幸同行。”
萍之草无根而浮,于水中飘零而不沉溺。
万年刑徒剑修,如浮萍飘零天地间,死而无坟。
唯有剑气长存。
而老大剑仙陈清都的那把本命飞剑,名为浮萍。
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剑气长存的末代隐官。
两两相望,默然对视。
青衫剑修,手持长剑夜游,以凌厉剑气遥遥在半截城头最高处刻字。
刻“萍”字者,剑客陈平安。
陈平安来到剑气长城以北地界。除了一条文庙新开辟出来的道路,其余皆被夷为平地,举目望去,空无一物。
陆沉现出身形,与陈平安并肩散步在没有半点风景可言的遗迹上。
一座剑修如云、酒铺林立的城池,与城外那些零星散落的剑仙宅邸都已不复存在。
种榆仙馆曾有一个喜好种植花卉的女剑仙托倒悬山灵芝斋从扶摇洲重金购得一株古本榆树,移植小庭,大概是水土不服,经受不住那份无处不在的剑气,凋敝多年,不承想某年忽发一花,高迈屋脊,美不胜收。
只是等到中土神洲的苦夏剑仙再次重返剑气长城,女子与花皆不得再见。
太徽剑宗凭借战功换来的甲仗库、郦采租赁的万壑居,每逢月色便有松涛声。
被她花钱买下的停云馆,整座馆阁竟是以一整块巨大碧玉雕琢而出。
陈平安蹲下身,拈起些许泥土。
陆沉已经将那顶莲花冠再次交给年轻隐官。
城头刻字一事,消耗掉陈平安太多的精气神,暂时不宜归还道法,还需稍等片刻。
反正陆沉也不着急返回青冥天下,去了,又要被余师兄嫌弃。
亏得师尊已经发话,不用他去天外天跟那些杀之不绝的化外天魔大眼瞪小眼,不然他还真就打算找个由头留在浩然游历几年了。
就像身边这位年轻隐官,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包袱斋,那么,贫道的摊子摆在哪里不能算命?
陆沉见陈平安一时半会儿没有起身的念头,干脆席地而坐,从袖中摸出一块从墙根捡来的巴掌大小的破碎石头。
这次游历浩然,如果剑气长城的隐官不是陈平安,他肯定寻一处隐蔽城头,刻下一行蝇头小楷“陆沉到此一游”就跑。
陆沉抬起手:“不介意吧?”
陈平安摇摇头。
陆沉取出一把竹黄裁纸刀作为刻刀,最终将石头雕成一对纤长的素方章,再以手指抹去那些棱角,呵了口气,吹散石屑。
陈平安问道:“一座天外天,化外天魔就那么难以解决?”以致道祖都需要创建一座“峻极于天”的白玉京抵御其无止境的侵扰。
陆沉点点头,双指拈住裁纸刀,正在篆刻印章边款,大致内容是自己与年轻隐官的蛮荒之行,听到这个问题,流露出几分惆怅神色:“难,难得很,贫道去了也不过是担雪塞井,炊沙做饭,空耗气力。所以白玉京道官历来都将其视为一桩苦差事,因为只会消磨道行,没有任何收益可言。飞升之下的修士对上那些千变万化的化外天魔,就是负薪救火。若道心不够稳固,稍有瑕疵间隙就会沦为天魔的大道饵料,无异于火上浇油。青冥天下历史上有不少死活打不破瓶颈的年迈飞升自知大限将至,实在没法子了,就兵行险着,想着偷摸去天外天碰运气,无一例外都身死道消了,要么死在天外天,被化外天魔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要么死在余师兄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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