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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宝瓶洲一役,云霞山虽说战功颇多,但是比起那些得以破格跻身宗门的别洲山头,那就天差地别了。

那些暂时没有上五境修士的“宗”字头门派,可不是那山下官场上被取笑为墨敕斜封官的存在,绝不会因为少了个玉璞境就被人瞧不起。

无一例外,那些暂时只是元婴境的年轻宗主,都是在战事中建立了极大功勋的人物。

可要说云霞山走那条“正途”,得个文庙类似黄纸朱笔正封的敕命,这又怎么可能?

蔡金简有自知之明,她至少还需要百余年光阴打熬,才有些许希望见着元婴境瓶颈。

如今的蔡金简,眼界一宽,真心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修道天才了。

“我这趟登山,是想要与云霞山购买一些云根石和云霞香。”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供不应求,几乎都被大骊垄断了,所以可能需要蔡仙子动用一些同门私谊。这两样东西有多少我就要多少,你们云霞山只管开价。”

他打算将那些云根石安置在彩云峰几处山脉龙穴之内,再送给小暖树作为她的修道之地,选址开府。

云根石这种地宝被誉为无瑕无垢,最适宜拿来炼制外丹,有点类似三种神仙钱,蕴藉精纯天地灵气。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以在云霞山中修行的练气士大多都有洁癖,衣衫洁净异常。

作为宗门候补的山头,云霞山的云根石是立身之本。

只是云根石在最近三十年内开采太过,有涸泽而渔之嫌。

所幸此外还有一笔额外收益,就是云霞香。

大骊王朝在各个战场引渡英灵还乡,在山香水香之外,往往还需要用到云霞香。

无论是山上烧香礼敬山水神灵,还是山下达官显贵祭祖,云霞香都是上上品秩。

因为云霞山如果追本溯源,还可以算作是源于中土佛门数大正宗之一,相传开山鼻祖云霞老仙其实是中土一座祖庭大禅寺内的某种神异出身,听佛法,悟禅机,才炼形成功,故而云霞山极为推崇每次缘起缘灭即是一次渡劫之说。

当初那场中土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当时有数位高僧大德现身,宝相森严,各有异象,其中就有玄空寺的了然和尚,所以后来云霞山代代相传的几种祖师堂秘传道法都与佛理相近。

不过云霞山虽然亲佛门远道门,但因为云根石的关系,却是与道家宫观更有香火情。

蔡金简一时间有些为难。

诚如陈平安所说,这确实需要她东拼西凑。

不是她不想与落魄山交这个好,只是以落魄山如今的雄厚底蕴,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几十斤云根石、百余筒香火,就让山主亲自登门开口讨要?

再者,当年那份榜单现世后,见着了那个云遮雾绕的剑气长城末代隐官陈十一,蔡金简几乎没有任何怀疑,认定他必然是那个泥瓶巷的陈平安!

蔡金简只得硬着头皮报上两个数字。

陈平安点头笑道:“可以,已经超出预期了。”

蔡金简心中大为讶异,不过还是如释重负。

陈平安突然默然作揖,蔡金简先是震惊不已,然后瞬间了然于心,赶紧侧身避让。

当年那件小事,她就只是帮忙,名副其实的举手之劳,代为传信而已。

至今山头内还有数位老祖师猜测她与那剑气长城有什么不宜言说的香火情。

陈平安离去后,蔡金简犹豫了一下,还是御风去往耕云峰了。此处为了避嫌,她并不常来。

黄钟侯远远瞧见蔡金简后,显然有些意外,迅速收起那本山水游记,晃了晃酒壶,笑道:“蔡峰主可是稀客。”

蔡金简以心声问道:“听人说,你打算与她正式表白了?”

黄钟侯喜欢的那个女子名叫武元懿,是上任山主的关门弟子,所以辈分高,即便是身为一峰之主的黄钟侯见了她都得喊一声师伯。

黄钟侯愣了愣:“什么?”

蔡金简会心一笑,柔声道:“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都拖泥带水了这么多年,黄师兄的确早该如此爽利了,是好事,金简在这里预祝黄师兄渡过情关……”

黄钟侯满脸涨红,使劲一拍栏杆,怒道:“是那个自称陈平安的王八蛋在你面前乱说一气了?你是不是傻子,这种混账话都信?”

蔡金简小心翼翼道:“那人临走之前说黄师兄脸皮薄,在耕云峰与他一见如故,酒后吐真言了,只是依旧不敢自己开口,就希望我帮忙飞剑传信祖山,约武师伯见面,估计这会儿飞剑已经……”

黄钟侯呆滞无言,沉默许久,咬牙切齿道:“说吧,那个外乡人到底是谁?我要去砍死他。”

蔡金简笑道:“自称是谁,就不能就是谁吗?”

风雷园。

园主黄河在正阳山问剑过后,就独自仗剑远游,离开了宝瓶洲。

先去剑气长城遗址,再去被他说成是“天高地阔,最宜出剑”的蛮荒天下。

如果当年不是师父李抟景兵解离世,作为大师兄的黄河必须承担起一切,不然以他的性情脾气,早就去剑气长城了。

高楼栏杆上,刘灞桥摊开双手,在此散步。

一个原本相貌英俊的男人,此刻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

今天又是无事的一天,刘灞桥实在是闲得无聊。

黄河让刘灞桥敬重又害怕,自惭形秽,同时还会心怀愧疚。

刘灞桥这辈子距离风雷园园主的位置最近的一次,就是他去往大骊龙州之前,师兄黄河打算卸去园主身份,因为他已经做好战死在宝瓶洲某处战场的准备。

那次跟随飞升台“飞升”,受益最大的是身披瘊子甲的清风城许浑,虽然只是破了一境,却是从元婴跻身的玉璞。

可最值得惋惜的,就是与许浑一同登顶云海、得见大门的刘灞桥了。

他其实差点有机会连破两境,完成一桩壮举。

他明明已经跨出一大步,不知为何又小退了一步。

刘灞桥双手抱住后脑勺,忍不住唉声叹气。师兄远游蛮荒之后,风雷园就只有他这一位元婴境修士了。

刘灞桥就不是一块能够打理事务的料,一切庶务都交给宋道光、载祥、邢有恒和南宫星衍打理。

这四位剑修都很年轻,其中两个金丹都不到百岁,剩下的一龙门一观海自然更年轻。

不出意外,风雷园下任宗主就会从这四个年轻人中选了。

至于刘灞桥,既无心又无力。

刘灞桥有些时候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境界送给邢有恒那小子,只要可以,他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当然了,别看邢有恒那家伙平时吊儿郎当的,其实跟师兄一样,心高气傲得很,不会收下的。

风雷园另外几位脾气犟、说话冲的老古董对此也没意见,只是专心练剑。争权夺利?风雷园自创立起,就根本没这说法。

老人们偶尔遇见刘灞桥,骂得那叫一个不含蓄,一个不留神,都要连累上任园主李抟景。

他们也就是打不过刘灞桥,或者说赶不上刘灞桥御剑的速度,不然都能把鞋底板搁在刘灞桥脸上。

虽然是宝瓶洲的年轻十人之一,刘灞桥的名次却一直“跌跌”不休,先是被龙泉剑宗的谢灵赶超,后来又被兵家修士余时务挤到身后。

于是那几个长辈每次练剑不顺就会找上门骂几句:“灞桥啊,喊你刘大爷行不行?年轻十人年轻十人,就只有十个,不是一百个。”

“师伯此言差矣,我还可以跌到候补十人嘛。”

老人语重心长地道:“练剑能不能上点心?不就是一个元婴升玉璞嘛,多大点事,搁师伯我是元婴的话……”

刘灞桥立即对那位金丹境的师伯溜须拍马:“搁啥元婴,师伯搁在玉璞境都委屈了。”

“小王八蛋,赶紧把脸伸过来,师伯手痒了。”

刘灞桥已经答应师兄,百年之内跻身上五境。

如果师兄无法从蛮荒天下返回,刘灞桥还得争取熬出个仙人境,做成了,他就算对风雷园有了个过得去的交代。

刘灞桥深吸一口气,转头望向远处。

苏稼恢复了正阳山祖师堂的嫡传身份。听说她好像留在了小孤山,但是也会去茱萸峰。

练剑之余,刘灞桥时不时就会偷偷下山走一趟旧朱荧王朝藩属小国郡城的那座坊间书肆,卖书人曾是个姿色寻常的年轻女子,那会儿的她名叫何颊。

她离开后,刘灞桥就将铺子买下来了,一切原封不动。

哪怕每次只是看着关门的铺子,刘灞桥都会舒心几分。

身为剑修,练剑一事以前好像是为了不让师父失望,后来是为了不让师兄太过看不起,如今是为了风雷园。以后呢?刘灞桥不知道。

一个温醇嗓音在刘灞桥头顶响起:“喂,刘大剑仙,想谁呢?”

刘灞桥身体前倾,抬起头,看见一个坐在屋脊边缘的青衫男子,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笑脸挺欠揍的。

“哟,这不是陈大剑仙嘛,幸会幸会。”刘灞桥立即探臂招手,“悠着点,我们风雷园剑修的脾气都不太好,外人擅自闯入,小心被乱剑围殴。”

跟陈平安没什么好见外的,况且风雷园待客一样没那些繁文缛节,反正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客人,因为风雷园剑修的朋友都不多,反而是瞧不上眼的茫茫多。

陈平安从屋脊上轻轻跃下,再一步跨到栏杆上,丢给刘灞桥一壶酒,两人不约而同坐到栏杆上。

刘灞桥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其实距离上次也没几年,在山上二三十年算个什么,怎么感觉咱俩好久没打照面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差点没认出你。怎么,现在宝瓶洲的仙子们都喜欢这副落拓模样的男子了?”

刘灞桥嬉皮笑脸道:“秋风吹瘦刘郎腰,难养秋膘啊。”

他记起一事,压低嗓音道:“你真得小心点,我们这儿有个叫南宫星衍的小姑娘,模样蛮俊俏的,就是脾气有点暴躁。小姑娘看过一场镜花水月后就两眼放光,如今口头禅都成了‘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陈剑仙,就问你怕不怕?”

陈平安根本不搭理这茬,说道:“你师兄好像去了蛮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坠渡口,与玉圭宗的韦滢十分投缘。”

听说黄河在剑气长城遗址只是稍作停留,跟同乡剑修魏晋闲聊了几句就去了日坠,直接与驻守的修士挑明他会以散修身份独自出剑。

不过之后好像改变主意了,临时担任一支大骊铁骑的不记名随军修士。

在日坠的,除了苏子和柳七,还有大骊宋长镜和玉圭宗韦滢。

陈平安一直相信,不管是李抟景还是黄河,如果生在剑气长城,剑道成就绝对会很高,说不定能够与米祜、岳青这样的大剑仙比肩。

刘灞桥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师兄在日坠渡口的?甚至连跟韦滢投缘都知道,你小子开天眼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尽管猜去。”

风雷园没有镜花水月,没有创建山水邸报,没有任何多余的人情往来,对外商贸也极为有限。

在外人眼中,风雷园就是一个与世隔绝、修行乏味枯燥的地方,除了练剑还是练剑。

风雷园有数十位祖师堂嫡传,加上暂不记名的外门弟子和一些帮忙处理世俗庶务的管事、婢女杂役,共两百多人。

按照风雷园祖训,此处是传授剑道之地,不是个养闲人的地方。

别的山头,练气士每次破境,祖师堂一般都会赏下一笔神仙钱,在风雷园就没有这个说法。

下五境剑修练剑一切所需消耗的天材地宝,可以跟风雷园预支,跻身中五境之后再还。

当然,如果所在剑脉的师门长辈愿意帮忙掏这个钱,风雷园也不拦着。

邻近风雷园的几个山下王朝,除了送来剑仙坯子,还有其他主动送上门来的记名供奉、客卿头衔,倒是一笔笔不小的俸禄。

哪怕是当年李抟景离世后,也没有任何一个山下王朝和藩属国胆敢擅自拿掉那些剑修的头衔,克扣神仙钱——实在是对风雷园剑修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

风雷园剑修,无论男女,除了境界有高低之分,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情:出剑直截了当,为人恩怨分明,行事雷厉风行。

曾经有一位中五境剑修在历练途中被人砍去双臂,故意留了活口。

园主李抟景问清楚事情经过后,就一人仗剑下山,前往那座旧朱荧王朝的大山头,一句话没说,只是将对方祖师堂十二人的双臂全部斩断,曾经被誉为剑修如云、冠绝一洲的旧朱荧王朝愣是没有任何一位剑修愿意出头说话。

要知道,李抟景还专程去了一趟朱荧京城外,在一座渡口待了整整三天,就故意等着别人问剑呢。

刘灞桥问道:“怎么想到来我们风雷园了?要待多久?”

陈平安说道:“马上就走。”

刘灞桥打趣道:“真怕了个小姑娘?”

陈平安摇头道:“你记得有空就去落魄山,我得走一趟老龙城了。”

刘灞桥察觉到一丝异样,点点头,也不挽留他。

老龙城遗址,昔年气势恢宏的内外城都在重建,大兴土木,热火朝天。

只是曾经孙嘉树名下的百里长街,那座登龙台、天上云海、小巷里边的灰尘药铺,以及让米大剑仙颇为怀念的十里荷花浦自然都没了。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蛮荒天下的白昼时分。

陈平安此刻站在南海之滨,看似闭目养神,其实是在翻阅一幅光阴走马图,如亲眼见到那座雷局。

睁眼后,陈平安立即重返北方,选择家乡作为落脚点,双手笼袖,站在了骑龙巷的台阶顶部。

刚好家乡小镇有一场大雨从天而降,落向人间。

托月山一役已经落下帷幕,剑斩一位飞升境巅峰。

陈平安沿着台阶缓缓走下,落地无数雨点水珠,仿佛跟随一袭青衫沿着台阶倾泻而下。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先看了眼杨家药铺,又转头望向落魄山。

哪怕大雨滂沱,落魄山右护法还是恪尽职守,在山脚独自看着大门。

周米粒似乎有点无聊,在那儿摇头晃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谁抖搂威风,一手金扁担,一手行山杖,对着雨幕指指点点:“你看不出来吧,其实我的脾气可差可差了,信不信一扁担给你撂倒在地,一竹竿给你打成猪头?罢了罢了,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不如打个商量,咱们双方可都得长点记性再长点心啊,不然总给人惹麻烦,多不妥当。再说了,咱们都是行走江湖的,要和和气气的,打打杀杀不好,是不是这个理儿?好,既然你不否认,就当你听明白了……”

黑衣小姑娘蓦然停下话头,皱着一张小脸庞和两条疏淡的小眉毛,一动不动。

莫不是仇家找上门来了?竟然连雨都停了,看来对方道行很高,咋办?

陈平安笑问道:“干吗呢,这么凶?”

周米粒猛然抬头,哈哈大笑。原来是好人山主啊。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问道:“说说看,怎么给人惹麻烦了?”

周米粒肩扛金扁担,拿行山杖一戳地面,咧嘴一笑:“我在胡编个精彩纷呈的江湖故事呢。”

陈平安转头望向红烛镇的一条江水,周米粒赶紧伸手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说道:“嗑瓜子不?”

陈平安嗯了一声,伸出手,周米粒立即打开斜挎棉布小包,双手掏出一大把。

等到好人山主接过瓜子,她就飞奔而去,搬来两把竹椅,一大一小并排而坐,一起嗑瓜子。

周米粒挠挠脸,问道:“好人山主,啥时候回家啊?”

陈平安笑答道:“马上就回了,等我在城头刻完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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