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最后笑道:“我还要继续赶路,今天就不久留了,如果下次还能路过此地,一定两手空空去青梅观做客,讨要一碗冰镇梅子汤。”
周琼林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在那个青衫身影消失后才抬起手背,揉了揉泛红的眼睛。
有些温暖,比雷鸣更震撼人心。
梦粱国境内。
云霞山的云海是宝瓶洲极负盛名的仙家风景,阳光照射之下灵气升腾,五彩绚烂,被练气士誉为“天上尤物”。
那些变幻莫测的云雾在某些时刻会蕴藉一点真灵,幻化成历代祖师爷的模样,云霞山弟子只要有缘,就能够与之请教本门道法。
陈平安站在云海之上,眺望远方的梦粱国京城,将一国气运流转尽收眼底。
倒悬山曾经有个小酒铺,是一处破碎的黄粱福地,寓意喝过了美酒便可以得到一枕黄粱美梦,只是不知道跟这梦粱国有无渊源。
陈平安收回视线,望向一座被云海没过山巅的低矮山峰。
云霞山至今总计开山十六峰,其中绿桧峰女祖师蔡金简此刻正端坐在蒲团上,手捧一柄老旧的竹木如意,按例开课授业。
课已临近尾声,她开始为那些师门晚辈解字,第一个就是“命”字。
按照蔡金简的理解,“命”一字,可以拆解为“人”“一”“叩”,故而人一叩关即修道。
修道问心,性命攸关,生死存亡。
修道之士若能不为外物、形骸所累,睁眼便见大罗天。
在云霞山,有资格开峰的地仙祖师都会遵循祖例,按时开府传道。
不能说全无门户之见——当然,一些关键的修行诀窍也会藏私,若非本脉嫡传,秘而不宣——只是相对于一般的仙家门派,已算十分开明了。
这其中,有些是老祖言之有物,可惜输在了枯燥乏味;有些祖师是言语有趣,但往往离题万里,光说山水趣闻、仙家逸事去了,一个时辰之内就没几句说在点子上的,别峰弟子们听得乐和,可是诸多修行疑难,进门听课之前如何懵懂,出门之后还是如何迷糊。
而绿桧峰每次传道都人满为患,因为蔡金简的课既能说类似这种说文解字的闲散趣事,更会说修行关隘的详细注解和体悟心得,毫不藏私。
“蔡峰主开课传道,言之有物,疏密得当,自愧不如。”
其实蔡金简真正让诸峰老修士自叹不如的地方,还是她将外峰弟子视为本脉嫡传,似乎只要是云霞山弟子,哪怕并非祖师堂嫡传,蔡金简依然一视同仁,半点不介意绿桧峰本脉术法外传。
好个青山绿桧,丹霞密雾,簇拥神仙宅。此山女主人神清气朗,有林下之风,真个仙气缥缈。
其实当年蔡金简选择在绿桧峰开辟府邸是个不小的意外,因为此峰在云霞山被冷落多年,无论是天地灵气还是山水景致都不出奇。
不是没有更好的山头供她选择,可蔡金简独独选中了此峰。
陈平安视线稍微偏移。一座如海上岛屿的山顶,有个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坐在白玉栏杆上,好像在借酒浇愁。
凭借对方身上那件法袍,陈平安认出他是云霞山耕云峰的黄钟侯。
在各自结丹之前,黄钟侯与蔡金简曾是公认的金童玉女,最有希望成为云霞山的一双神仙道侣。
他身上那件法袍,是件传承久远的镇山之宝,名为彩鸾。
陈平安御风飘落在耕云峰山巅,黄钟侯对此视而不见,也懒得追究一个外乡人不走山门的失礼之举,只是自顾自喝酒。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取出一壶乌啼酒。
黄钟侯转头看了一眼,摇头说道:“这酒不行。”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壶云霞山的春困酒,丢给那个根本不认识的不速之客,“喝我的。”
陈平安接过酒壶,道了一声谢,揭了泥封,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天地一酒瓮,都是醉乡客。
黄钟侯自报名号:“耕云峰,黄钟侯。”
陈平安笑道:“落魄山,陈平安。”
黄钟侯差点一口酒喷出来,抬起手背擦拭嘴角,转头猛瞧那人,左看右看都不对劲,怎么都不像是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剑仙,一身装束倒是依葫芦画瓢得还算凑合。
黄钟侯笑道:“道友做人不地道,白瞎了我这壶好酒。喝完了酒,就赶紧滚蛋。”
陈平安笑问:“比较好奇一事,当年去骊珠洞天寻访机缘的为何是蔡仙子,而不是资质更好的黄兄?”
云霞山练气士的修道根本所在,正是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马。
当初蔡金简游历骊珠洞天,寻求法宝这类身外物之外,更要求一份仙家机缘,可惜那会儿的蔡金简其实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好像都没有弄清楚。
在陈平安看来,眼前这位金丹气象绝佳的年轻地仙即便为情所困,相较于当年的蔡金简,还是更适宜下山去往大骊碰运气。
黄钟侯双手捧住酒壶,扯了扯嘴角:“这位道友假装自己是剑仙还装上瘾了?赶紧喝酒,不然我可要动手赶人了,小心喝一壶吐两壶。”
云霞山的当代山主是一位不太喜欢抛头露面的女祖师,两位真正管事的老祖一个管着山门律例,一个管着钱财宝库。
蔡金简的恩师是那个管钱的,而黄钟侯的传道人就是那个掌律。
前者对蔡金简的栽培可谓不遗余力,简直就是孤注一掷。
当初云霞山凑出一袋子金精铜钱供弟子去往骊珠洞天寻觅机缘,为这人选就有过一场争论。
资质更好的黄钟侯显然更合适,只是黄钟侯自己对此不感兴趣,反而劝师父算了。
不过到了山外,在待人接物方面,黄钟侯就又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蔡金简两手空空返回山门后,好像道心受损颇重,本门神通术法修行得磕磕碰碰,处于一种对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半死不活的状态,连累她的传道恩师在祖师堂受尽白眼,每次议事都要风凉话吃饱。
不料没过多久,蔡金简就像突然开窍一般,触类旁通,修行登高势如破竹,先闭关结金丹,此后甚至连一些个云霞山历代祖师都束手无策的修行关隘、疑难症结,都被蔡金简一一破解,使得云霞山数道祖师堂上乘术法得到极大的补全。
蔡金简的那位传道恩师一下子就扬眉吐气了,某次师徒谈心,老人泄露天机,说当年一眼选中她作为嫡传,曾经帮她算了一卦,上上签,得了个八字谶语:破而后立,有如神助。
蔡金简听过之后,也只是微笑不语。
对于这些自家秘事,黄钟侯当然只字不提。
他是喜欢喝酒,倒也不至于喝了这么点酒水就与一个外人袒露心扉。
不承想那个青衫外乡人笑道:“吐出两壶再喝掉两壶?若是如此待客,就很先礼后兵了。”
黄钟侯啧啧称奇,因为他曾经听蔡金简说过,骊珠洞天民风淳朴,那里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身边这位说话就有点意思啊,难不成真是那个小镇出身的年轻人?
陈平安瞥了眼祖山丹顶峰,开始转移话题:“好像就算蔡仙子跻身元婴,无形中帮云霞山聚拢了一份人和气运,可山门气运还是外泄不停歇。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你们还是没能寻见一件能够归拢气运的镇山之宝?再这么耗下去,小心落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下场。”
一座云霞山,万壑千岩,淡薄山家。布袍草履,栖真养神,闲看流水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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