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窦淹:“窦老儿,曹仙师是那崔诚的不记名弟子。”
窦淹疑惑道:“哪个崔诚?”
岑文倩笑道:“就是那个每次路过都要与你叠云岭蹭酒喝的穷书生。”
窦淹哈哈大笑道:“哦,是说那个小崔啊,记得,怎么不记得,见过几次。不过那小崔眼界高,只与你关系亲近,每次只晓得从我这边骗酒。”
然后窦淹就发现那个大骊年轻官员的脸色、眼神都有点怪,于是他疑惑道:“咋个了,不喊他小崔喊什么,双方年龄差着两三百年呢,难不成我还得喊他一声崔兄啊?那也太矫情了。”
陈平安怔怔看着河面。河水碧如天,鲈鱼恰似镜中悬,不在云边在酒边。
原来也曾年轻过,就像那个老嬷嬷。
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事情,就像齐先生、崔诚、老嬷嬷之于陈平安,陈平安之于裴钱、曹晴朗、赵树下他们,李宝瓶、裴钱和李槐之于白玄、周俊臣这些孩子。
而那些如今还小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也会是落魄山及下宗子弟们无法想象的前辈高人。
大概这就是薪火相传。
陈平安蹲在河边,将鱼篓里边的两条鲈鱼抖搂入河,收起钓竿、鱼篓后,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换了一个称呼,笑道:“岑先生,大渎改道一事,晚辈是大骊官场外人,无力改变什么,不过岑先生是否愿意退一步,无须更换金身祠庙和河伯水府,就在这附近担任一湖河伯?”
那人说得没头没脑,窦淹听得云里雾里:岑文倩转任一湖河伯?
可是方圆数百里之内,哪来的湖泊?
咋的,要搬山造湖?
年轻人真当自己是位上五境的老神仙啊,有那搬山倒海的无上神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可以搬徙几条山岭的无主余脉,再从地面凿出个承载湖水的大坑雏形,水从哪里来?
总不能架起一条桥梁河道,水流在天,牵引跳波河入湖吧。
如今是枯水期,跳波河水量可不够。
何况真要如此肆意,山水气数牵扯太大,会影响两岸老百姓今年的秋收,届时大骊朝廷一定会问罪,即便大骊陪都与京城工部都可以破例通融一番,江河改道终究已成定局,新湖即便建成,还会是那无源之水的尴尬境地,湖泊水运死气沉沉,旧跳波河水域的一众水裔精怪是绝对不会跟着岑河伯搬迁到一处死水潭的,到时候岑文倩还是个香火凋零的孤家寡人,那么此举意义何在?
年轻气盛,不知所谓。不过话说回来,这份好意,还得心领。
岑文倩笑着摇头道:“曹仙师无须如此吃力不讨好,白白折损修为灵气和官场人脉。”
陈平安笑道:“容晚辈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此事半点不吃力,举手之劳。”
窦淹以心声气笑道:“文倩,你瞧瞧,这神色、这口气,像不像当年那个穷光蛋崔诚?”
“晚辈去去就回。”陈平安一手端碗,只是跨出一步,转瞬便消失不见。
窦淹施展一番本命神通,收回心神后震惊道:“好家伙,已经不在叠云岭地界了!”
很快,那一袭青衫就重返跳波河畔,依旧手端白碗,只是碗中水已满。
窦淹大失所望:雷声大雨点小?
这么点大的白碗,就算施展了仙家术法,又能装下多少水?
还不如一条跳波河的流水多吧?
舍近求远,图个什么?
只是岑文倩却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曹仙师是与大渎借水了?”
陈平安摇头道:“稍稍跑远一些,换了个取水之地。”
岑文倩追问:“可是海水?!”
陈平安点头道:“岑先生放心,虽是在入海口附近取的水,但晚辈已经去浊取清,暂时比不得跳波河的水流清澈,但是假以时日,水运品秩不会太差。这一碗水,水量尚可,足可支撑起一座三百里大泽湖泊。”
岑文倩无言以对。这叫“尚可”?
相传远古仙人,袖中有东海!窦淹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那一碗白水:年轻人该不会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吧?
陈平安将那只盛满水的白碗递给岑文倩,笑道:“岑先生与崔老先生相识一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岑文倩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大大方方接过那只水碗。
陈平安打量了几眼四周山水,双指并拢,画了一个圆相,先界定疆域,再一个翻掌,刹那之间,山河震动,跳波河周边三百里地界瞬间凹陷下去。
陈平安一抖袖子,一切有灵众生都如腾云驾雾一般被抖搂到跳波河上游岸边。
陈平安再轻轻一虚握,那些塌陷的山根地脉便凝为芥子大小的土球,来到陈平安的手中。
陈平安又学那仙簪城与陆沉的一人一符,先后在大坑底部与手中土球上分别画水字符与山字符,让未来大湖与叠云岭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雏形。
神乎其技。
饶是河伯、山神,对于这等搬山运水之法,窦淹和岑文倩依旧闻所未闻,以致金身震动,心神摇曳不已:什么曹仙师,得尊称一声“曹仙人”或“曹仙君”才妥当吧?
陈平安将那袖珍土球递给窦淹,笑道:“窦老哥,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以后再与老哥讨要酒水喝。这枚山字符可以搁放在地界山根处,以后土气生发,于叠云岭的山运小有裨益。至于将来叠云岭与湖泊山水接壤,更无须担心山水相犯,只会两相稳固。”
窦淹接过被说成是“山字符”的古怪土球,竟是一个踉跄,差点没能接住,顿时老脸一红,瞥了眼轻松端碗的岑文倩:奇了怪哉,为何就只有自己出丑了?
陈平安说道:“稍等片刻,我还要写一封书信,有劳窦老哥转交给那位大渎长春侯了。我与她算有半分同乡之谊,今日此地动静,说不定她可以帮我在陪都、工部那边解释一二。”
陈平安言语之间,手腕一拧,从袖中取出纸笔,纸张悬空,水雾弥漫,自成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禁制。
陈平安很快便写完了一封给那位补缺大渎长春侯水神杨花的密信,大致解释了今天跳波河地界的变动缘由,最后希望她将来能够在不违禁的前提下对叠云岭山神窦淹稍加照顾。
就像浩然九洲的每尊大岳山君也会管辖众多江河,那么身居高位的大渎公侯的辖境之内一样拥有诸多山脉。
陈平安最后取出一枚印文“陈十一”的私人印章,朝那底款三字轻轻呵了一口气,盖在书信末尾。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用这方珍藏多年的印章正式钤印书信,以后落魄山与别家山头书信往来,只要是山主的亲笔手书,要么钤印“落魄山陈平安”,要么就是“陈十一”——这才是名正言顺的山上礼数。
陈平安将书信放入信封,交给窦淹,最后抱拳与两位笑道:“岑先生、窦老哥,晚辈还着急赶路,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岑文倩和窦淹各自还礼。
窦淹唏嘘不已:“文倩,这次是我沾你的光了,天大福缘,说来就来。”
当之无愧的神仙手笔,轻描淡写造就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仙迹。
岑文倩笑着没说话。
窦淹突然问道:“咦?岑文倩,你可记清了那位曹仙君的面容相貌?”
岑文倩微微皱眉,摇头道:“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窦淹感慨道:“这算哪门子事,山巅仙人行事,果然不可以常理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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