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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开了门关了门,收起钥匙。

其实这次拜访大骊京城,已经不单单是他陈平安和大骊太后的恩怨,而是师兄崔瀺留给那个学生以及大骊朝廷的一场……崭新问心局。

而师兄崔瀺设置的问心局,入局之人是如何的煎熬人心,反正陈平安在书简湖已经亲身领教过了。

什么都对,什么都错,都只在那位大骊皇帝宋和的一念之间。

陈平安在宅子里闲庭信步,走得悠闲,打开了那座只有两层的藏书楼大门,步入其中,发现除了书还是书,四壁书架,搁放有一架梯子,此外异常洁净,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如果想要去往二楼,甚至没有楼梯,好像就要借用那架用来找书的梯子。

陈平安没有着急找书翻书,只是坐在了门槛上,取出养剑葫,独自喝酒。

三千年前那场牵扯到天下水运的大战,斩龙之人,也就是后来的贾晟、白忙、陈浊流,反正都是跟陈灵均称兄道弟的同一人,追杀人间最后一条真龙,也就是之前的泥瓶巷王朱,泥瓶巷宋集薪的身边婢女王朱。

王朱当年在东宝瓶洲南端登岸,途经老龙城,然后继续往北逃遁,拱出那条后来被当作仙家渡船航线的地下走龙道,最终止步于旧龙州地界,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

王朱当年是奔着杨老头去寻求大道庇护的,希冀着这位职掌远古飞升台之人,能够为她网开一面,杨老头却选择坐视不理。

不知为何,白帝城郑居中的那位传道恩师,没有亲自出手斩杀那条逃无可逃的真龙,要的只是那个世间再无真龙的结果。

而参与最后那场斩龙落幕一役的练气士,战死、陨落极多,也有一批练气士就地结茅修行,近水楼台,沾染龙气,汲取极为充沛的天地灵气,最关键的,还是那份真龙事后流散开来的大道气数,后来小镇的许多高门姓氏,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繁衍生息,这就顺势造就出了骊珠洞天后世的小镇百姓。

再往后,就是三教一家,儒释道兵的四位圣人,联手立起了那座被当地百姓笑称为螃蟹坊的牌楼。

至于斩龙之人为何立誓斩龙,早年又是如何收取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为弟子,除了大弟子郑居中,其余收为嫡传又不管,都是翻不动的老皇历了。

再加上陆沉好像飞升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与一位龙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道渊源,故而之后才有了对陈灵均的刮目相看,甚至当年在落魄山,陆沉还让陈灵均选择要不要跟随他去往白玉京修行,哪怕陈灵均没答应,陆沉都没有做任何多余事,毫不拖泥带水,只说这一点,就不合常理。

陆沉对待他陈平安,可从不会这么干脆利落,比如那石柔,陆沉远在白玉京,不就一样通过石柔的那双眼睛,盯着门外一条骑龙巷的鸡毛蒜皮?

直到被崔东山打断这份藕断丝连,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才从此作罢。

其实当年养龙士一脉的修士,为了阻拦斩龙之人,也是伤亡惨重。

所以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骊珠洞天内隐藏着某位养龙士的老祖师大行扶龙之事,大骊宋氏朝廷的崛起,说不定此人出力极多,之后那座悬挂匾额“风生水起”的新建廊桥,可能就是此人躲在幕后出谋划策。

陈平安思绪翩然,坐在门槛上喝着酒,背对书楼,望向不大的庭院。

世事若飞尘,向纷纭境上勘遍人心。日月如惊丸,于云烟影里破尽桎梏。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

本命瓷的碎片遗落,一直拼凑不全,准确说来,是陈平安一忍再忍,始终没有着急拎起线头。

对于陈平安而言,跻身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能唯一的隐患,是在飞升境瓶颈的这个大道关隘之上,破不破得开要取决于昔年本命瓷的有无缺漏了。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能够走到那一步,得先成为一位飞升境瓶颈的剑修才行。

对于将来自己跻身仙人境,陈平安很有把握,可是要想跻身飞升境,难,剑修跻身飞升境,当然很难,不难就是怪事了。

哈,我媳妇除外。

陈平安笑了笑,得意扬扬。

随即心情轻松几分,那个客栈掌柜,不是修行中人,说自己有那来自骊珠洞天某口龙窑的大立件,绘人物花瓶。

家乡名为东宝瓶洲。

客栈与人云亦云楼,可算近在咫尺。客栈掌柜,极有可能与师兄崔瀺早年是经常见面的。

会不会那只花瓶,就是几片碎瓷之一?

不管那件花瓶的真相如何,大骊太后如此有恃无恐,是不是已经知道他陈平安的十四境合道难题所在了?

注定绕不过每一片散落各方的碎瓷?

所以她要待价而沽,觉得只是一个玉璞境的落魄山山主,哪怕顶着隐官和国师小师弟的两个头衔,依旧还是没资格与她坐下来谈价格?

陈平安收起酒壶,撇撇嘴,这个婆娘挺会打算盘,想得挺美啊。

他站起身,双手十指交错,舒展筋骨,在门外廊道来回散步。

武夫十境,气盛一层,是陈平安与曹慈问拳的关键胜负手。输了,这辈子都没指望赢过曹慈,赢了,才有几分机会。

记性极好的陈平安,所见之人事之河山,看过一次,就像多出了一幅幅白描画卷。

那么陈平安每多听一句,多看几眼这人间,就像增添一笔描彩。

纯粹武夫,一口真气。

天下壮观,气吞山河。

其实在跻身止境之前,陈平安是不清楚此事的,大概如崔东山所说,无心为之,最是有心。

自从陈平安学拳以来,齐先生,阿良,崔东山,崔诚,顾祐,李二,老大剑仙,白嬷嬷……所有人都好像都在故意隐瞒,谁都不说此事。

比如今夜大骊京师之内,菖蒲河边年轻官员的委屈,身边老夫子的一句贫不足羞,两位仙子的如释重负,菖蒲河水神眼中那份身为大骊神祇的自豪……他们就像凭此立在了陈平安心中画卷之上,这一切让陈平安心有所动的人事,所有的悲欢离合,就像是只要陈平安看见了、想了,就会成为为心相画卷提笔彩绘的染料。

仿佛整个人间,就是陈平安一人独处的一处道场。

曹慈为何少年时就去了剑气长城,建造茅屋,在那边练拳?

后来更是喜欢独自游历数洲,因此才会在那金甲洲古战场遗址遇见郁狷夫。

其实曹慈一样是早早为了气盛一层的“气壮山河”,在做铺垫。

可能曹慈亏就亏在不太喜欢管闲事,所见之物,更多是山河万里,而不是人与人心。

这就使得曹慈心境画卷的彩绘程度,还是不够多,尤其是不够重。

当然不是说看过几眼山河,就是气盛一层的自家心相山河了,不然也太简单了,九境武夫只需御风远游,瞪大眼睛看遍九洲山河就是了,还得是每一个由衷的认可与否定,才可以提笔描画,为白描画卷着浓笔重彩。

陈平安收起思绪,转身走入书楼,搭好梯子,一步步登高爬上二楼。陈平安停下,站在书梯上,肩头差不多与二楼地板齐平。

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就像曾经的书楼主人,孑然一身在此世间读书,等到离去之时,就将所有书籍还给人间而已。

仿白玉京内,老秀才突然问道:“前辈,咱俩唠唠?”

老夫子一挑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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